越来越多的女性加入到外卖员行当,从侧面显示了疫情对传统产业冲击增大,灵活就业成为很多女性的就业选择。相比男性骑手,人们很容易想到女性外卖骑手的体力劣势,但除此之外,还有一些更隐蔽的因素在影响她们。
外卖女骑手
张林的一天,是从凌晨5点40开始的。她通常会在这个点醒来,躺在床上刷几下手机,6点整准时起床,简单洗漱后,打开外卖骑手的APP,点击上线,开始工作。她换上外卖服,戴上头盔和蓝牙耳机,推着一个月699元租来的电动车出门,在手机接到第一个早餐订单后,按照手机屏幕上的蓝线,熟练且迅速地前往目的地取餐。
张林是一名女外卖骑手,今年44岁。不过戴上头盔,穿上统一的装束和装备,与二三十岁的小伙子们骑着电动车在街头上混在一起时,人们既看不出她的年龄,也不会注意到她的性别。
张林做的是专送骑手,每天至少工作8小时。工作范围通常在以她所属的站点为圆心,半径5到6公里左右内,这也是她对北京最熟悉的区域。最繁忙的有两个时段,上午11点到下午2点,下午5点到晚上9点左右。专送骑手的订单通常都是平台分配,而非抢单。淡季时,张林每天只能送出10多单,但繁忙起来,最多的时候,她一天送了55单,算起来,平均12分钟就要送完一单。
(图|视觉中国)
和所有骑手一样,张林的工资也是按送单量计算的,因此她总是想着,更拼一点,更快一点,送更多的单,多挣点钱。但她也有一些跟其他骑手不同的习惯,那就是,即使在每天中午的最高峰时段,她也会留出至少10分钟,跟远在老家的小女儿通个电话。
电话是用蓝牙耳机打的,一边骑车一边通话,也能兼顾送餐,但张林算过,因为分心打电话,她只能少送一单。不过她觉得,这样是值得的,张林有两个女儿,大女儿24岁已经成家,但小女儿才14岁,这也是张林第一次离开她这么远这么久。
张林是从去年12月份开始做外卖骑手的,她的选择并不特殊。目前,美团和饿了么两个大型平台尚未发布2021年外卖骑手报告,根据两个平台在以往不同年份的数据,2020年及以前,全国范围内,一般会有比例低于10%的外卖骑手为女性。
孙萍是中国社科院新闻与传播研究所助理研究员,从2017年就开始关注外卖骑手这个群体,用她的话说,那时的女性骑手还是“稀有动物”。但这几年,孙萍发现,从一线大城市到三四线小城,女性外卖骑手都越来越多,尤其是疫情过后,女性外卖骑手的数量增长更快。她所在的课题组在对北京市外卖员进行调查问卷后发现,2020年里,北京的外卖骑手里,女性占9.04%,与各外卖平台的过往数据相当,但2021年,这一比例增长到16.21%。
越来越多的女性加入到外卖这个传统男性主导的行当里,在孙萍看来,这从侧面显示了疫情对传统产业冲击增大,以外卖等形式的平台灵活就业,正在成为女性就业的重要渠道。
40多岁女性在职场
张林就是“传统产业冲击增大,以外卖等形式的平台灵活就业”的代表。一年前,她的职业规划里,还完全没有外卖骑手这个选项。用她自己的话说,“我的人生经历完全可以写一本书了。”在老家,张林从2000年开始创业,没过几年,便发展到10来个员工的规模,在当地邻里之间小有名气,她自己出门,则有司机接送,“当时在互联网上,你在本地搜我们家公司的名字,都能找到我”。
2015年,张林在经营自己公司的同时,又兼任一家大厂的运营部经理,负责这家大厂在她老家的子项目。那个时候,张林很忙,最晚在钉钉上开视频会议能开到凌晨2点。但也是从那时起,她自己的公司开始走下坡路,直至在2018年完全破产。
虽然还在大厂做运营部经理,但为了自己的厂子,张林不得不大量网贷,并因无法还款和家里闹了矛盾,和丈夫的感情也破裂了,离婚被提上日程。在事业和家庭都跌入谷底后,2021年6月,张林辞掉工作,来到北京闯荡,想挣钱还债。她想在这里找一份跟以前的工作有关的办公室工作,但发现她看中的岗位,招聘要求都有“年龄40岁以下”这一条。
除此之外,张林也能找到一些月薪七八千元的工作,但对于一个身负债务和即将成为单身母亲的人,这样的工资明显不够她开销。正是因为求职和挣钱心切,张林还被骗过,当时她应聘了一家冷链库的搬运工,公司承诺,一周工作5天,每天工作12个小时,月薪1.2万。这份工作很辛苦,但张林没有犹豫,直到干了两月却没有收到工资后。张林不确定自己是一开始就被骗了,还是因为冷库的经营也出现了问题,无法支付工资,只知道自己和工友报警后,也只领到几天的工钱。
后来,身边的朋友推荐张林,可以尝试一下做外卖员。她才开始了解这个平时被自己视为“最底层”的工作,结果发现送外卖,最高时,一个月工资有机会过万,更关键的是,这一行不拖欠工资。了解之后,张林立刻就加入了外卖员群体,并且为了挣钱,连过年都没有回家。因为春节有奖金补贴,春节前后单量也大,工作后的第二个月,也就是今年1月,她拿到了1.4万的工资,是目前她拿到的工资最高的一个月。
(受访者供图)
和张林一样,很多女性外卖员都是因传统就业市场挤压,进入外卖群体的。据孙萍研究小组最近的一项调查数据,全国女性外卖骑手中,有七成是30岁以上的女性,其中41到50岁占17.3%,这里面甚至有1.5%的女性群体年龄在51周岁以上。
孙萍说,在中国人力资源还较为丰富的语境下,职场里的年龄歧视非常明显。而40岁以上的女性,在就业市场上面临 “高龄”“女性”两项劣势,也往往是最先被抛弃的。这样一位女性,如果因为家庭离异,工作突变,想继续在事业上站稳脚跟,可供选择且能维持较高收入的工作非常有限。
相比之下,成为一名外卖骑手的门槛低得多,只需要下载APP,完成资料填写就可以了。在外卖骑手里,像张林这样,有过人生的“辉煌时刻”的女性绝非个例。孙萍团队在调研过程中发现,外卖骑手的来源五花八门,“它是跨阶层的,这里面有破产的老板,曾经开路虎的土豪,也有家庭破产的富二代。这个群体很丰富,像一个三棱镜,照进一束光,它会出来一道彩虹一样,外卖骑手这个群体其实包含着许多阶层。”
性别差异带来的
但没有性别入行门槛,并不意味着女性外卖骑手在工作中感受不到与男性骑手的差异。孙萍团队发现,在骑手里,男女“同工不同酬”的现象很明显。
对于不同种类的骑手类型,平台都会根据骑手的表现,设置不同的单价。以张林所在外卖平台为例,其在2021年的送单计价规则是:专职骑手在全勤情况下(每月只休2天,平时上班不低于8小时)1-500单,每单7.5元;501-700单,每单8元;701单以上,每单8.5元。如果是众包骑手(兼职送餐)会根据送餐时段的不同,设置不同的单价,从4.8元到6.1元以上不等。
2021年6-7月,孙萍团队进行过一项调查,结果在样本里发现,女骑手中,单价10元以上的占20%,单价5-8元的占22.45%,单价5 元以下的,则达到44.38%,最终,超过六成的女骑手每月薪资在5000 元以下;相比之下,男骑手中,单价10元以上的占30%,单价5-8元的占33.07%,单价5元以下的仅为24.29%,因此七成的男骑手每月薪资都能达到 5000 元以上。
(图 | 视觉中国)
孙萍解释,这并不是因为平台对男女设置了不同的送单报酬,而是在外卖行业中,女性面临一些先天短板。人们很容易想到的是体力劣势,但还有一些更隐蔽的因素在影响女骑手。孙萍接触过的女骑手,时不时会碰到保安、顾客、路人或好奇或打量的异样目光,“女的也能送外卖”“哇!我还没见过女外卖员”“一女孩怎么不找个轻松点的活儿”。这让很多女骑手刚开始工作时,会感到拘谨,羞耻。张林说,她刚开始工作的时候,站在男人堆里,也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别扭。
此外,在孙萍调查访谈的30位女骑手中,只有 3个人提到,自己会在生理期休息一天或半天。一位闪送的“单王”女骑手,以前不舒服时会休息一下,但现在,为了保住“单王”地位,她选择持续跑单,以达成平台每周下发的任务指标。也有的女骑手告诉孙萍,有时连“卫生巾也没时间换 ”,回到家才发现“卫生巾从头到尾都红了,没一块白的地方 ”。那位闪送的“单王”女骑手曾戏谑地说: “男的么,他随便在哪个避人点儿的树边儿什么的,就解决(小便)了;不像女的麻烦,五环内还好,厕所多,要是几十公里外的郊区单子,地图上搜(厕所)都搜不着。”
不过,即便面临诸多不利,刚进入这个行业不久的张林,送单成绩在她所在站点的100多人里,也并不总是垫底的。一天送了55单那次,她排在了站点每日榜单前40名。有了更多的经验后,张林甚至能感受到一些性别优势,最明显的就是与客户的沟通方面,“比如出现洒餐情况,我们都会向客户道歉并详细说明原因,通常也能得到原谅,这方面男性似乎就差一点。”
《过保护的加穗子》剧照
这种情况,孙萍在调研中也发现了,她将之总结为,从“示弱劳动”到“优势劳动” ,指的正是女性在送外卖的过程中,会使用情绪、情感、身体表征等各种“软技能”,以更多地与人建立交流和情感的连接。这在一定程度上,依然延续了传统的性别分工,但也的确能帮助一些女骑手获得更好的职业报酬。
适应了外卖工作后,孙萍认识的一些女骑手,甚至开始寻找“女性伙伴”,并建立工作以外的社交关系。她在论文里提到,深圳龙岗区的一个外卖站点里,一个女骑手用了两年时间 ,组建了自己的“外卖娘子军”。这支配送团队由十几名女性外卖员组成,还在各个社交平台开设了账号,随时随地展示自己的工作。
不过孙萍也注意到,外卖骑手流动性很大,一个站点,半年内流转率能达到90%,也就是半年里,100人中有90人离职。女骑手当然也不例外,不同的是,男性骑手往往会离开大城市回老家送外卖,或去工厂做短工,挣几万元后再回来送外卖,女骑手则通常只能转去送快递,或回归家庭照顾老人孩子,或回老家与丈夫一起做小买卖。
而对张林来说,送外卖只是过渡,她还是希望在北京找到新的机遇,甚至未来重新创业,东山再起。
(文中张林为化名。实习记者赵越对本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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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者:印柏同 文章来源:三联生活周刊。责任编辑:子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