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今天小编想与大家分享一本书——《中国新工人:女工传记》,这本书的作者是吕途,这是她继《中国新工人:迷失与崛起》、《中国新工人:文化与命运》之后的第三本书。
正如本书作者在前言中所写:“(这本书)并不是我要写,而是我被要求写,这个要求不是某个人或者某项任务给予我的,而是社会现实和我对社会现实的思考要求的。”
作者认为《中国新工人:女工传记》是对生命本身的体会,是对生命力的歌颂。
为本书作序的是北京大学教授戴锦华,她在序言中提及“阶级与性别议题的共置……迄今为止,仍是人类社会最重要的议题。”
而女工正是集这两个议题于一身的重要载体。
作者访谈了100位女工,最终与大家见面的是34个故事,她们当中年龄最大的出生于1951年,年龄最小的出生于1994年。正如戴锦华所言:“这是一册女工的故事。称“故事”,毋宁称生命、遭遇或境况。女工们的生命遭遇与现实境况。”
“尽管她们身处不同的年代,性格彼此迥异,遭际各有不同:或决绝或隐忍、或跳脱或低回、或幸运或坎坷;但几乎没有卑怯、自怜,没有悲情流溢其间。”
作者的写作风格很朴实,全书不加渲染平铺直叙。但这也让我们能够读到一个个真实的、不加“包装”却富有生命力的故事。
小编从本书中选取了女工友老赵的生命故事与大家分享。
分享这个故事的原因有三:
其一,老赵出生与改革开放前两年,1994年18岁的她第一次外出打工,正值中国建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制度后两年,她的经历与社会经济制度变革的大环境息息相关;
其二,我被老赵在维权过程中所展现的乐观,坚持和力量以及灿烂的笑容所感染,正如戴锦华所言:她们是“弱势群体”中的弱势者,是强韧底层中的强韧者。
其三,老赵写给孩子的那封信,让也曾是留守儿童的小编甚为动容。
以下为老赵的生命故事:
◇ ◇ ◇
2014年10月3日上午11点多,我去老赵住的出租屋做客。老赵的出租屋用帘子隔成内外两间,每间有6平方米左右的空间,一张床几乎占满了里间全部的空间,外面的空间可以摆上一张地桌和几个小板凳。虽然出租屋如此简陋,看到屋里有自来水和一间微型的冲水厕所,我还是觉得很欣慰。10月份,广州还是盛夏的温度,和老赵聊了一个小时,我浑身被汗浸透了好几遍了。这时,老赵的丈夫从里间睡醒出来,推着他的摩托车出去拉客挣钱去了,老赵需要做饭了,我又热又累,有点儿要晕过去的节奏,去里间唯一的一张床上躺下,没有窗户,比外间还热,我很快就晕睡过去了。
活泼可爱的老赵
没有考上高中
老赵是贵州省道真人。1976年出生。家里兄弟姊妹四个,老赵最小。
老赵的家乡在贵州的大山里,很多人家粮食不够吃,老赵家还算好的,可以勉强填饱肚子。老赵记得,每年到2、3月份的时候家里粮食(大米)就吃没了,就靠马铃薯度日,等到5月份马铃薯没有了,就等着收玉米,要熬到7、8月份才能收大米。
老赵初中毕业,本来很想继续念书,但是没有考上高中。1994年辍学的那年冬天就开始了打工生涯。
在广州S厂打工20年
1994年的12月10号,老赵进入S厂打工,在那里打工了20年。20年的时光过去了,进厂的时候老赵是18岁的姑娘,今天老赵38岁,是3个孩子的妈妈。九几年的时候进厂很不容易,老赵在那个年代算是文凭高的了,尤其是来自广西和贵州这两个地方的,很多人都是小学生,甚至有的人没有读过书。当年S厂招工的时候要出示初中毕业证。老赵进厂的那一天很多人排队应聘,而那天只招了包括老赵在内的6个人。回忆刚进厂的情景,刚刚从农村出来,什么都不知道,特别害羞,处处受人欺负。可以听懂普通话,但是不敢开口说话,因为从来没有说过普通话。
S集团是一家日资企业,成立于1956年,1984年在广州番禺旧水坑建厂,后来这里成为该集团最大的生产基地,员工数最多的时候达到1万多人,2014年的时候仍有员工6000多人,大部分是女工。
我访谈过很多工友,很少有工友像老赵一样在同一家厂工作了20年的。我问老赵,在同一家厂工作了20年,在同一个地方生活了20年,看到了什么变化。老赵很坚定地说:“没有变化!”我觉得怎么可能没有变化哪,就一一追问:
食堂:老赵说,在她打工期间S厂一直没有食堂,据说92年之前工厂有食堂,后来就撤了,现在工厂的食堂是干部食堂,普通工人不可以去吃。
空调:车间里一直都有空调,对于这一点,工人们心里清楚,享受空调是因为工人沾了产品的光,为了保证产品质量,保持车间恒温很重要。
工厂管理:对工厂管理的感受老赵想说的就太多了。刚进厂的时候,线上的工长倒不凶,不骂人,但是一个多能工很凶,脾气不好,动不动就骂人;回忆当初,老赵说,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坚持下来的,只能拼命埋头做事,做得快、做得好,争取少挨骂;那个时候工厂工人的数量不多,具体多少老赵回忆不起来了;在线上干活的时候,大家也会有说有笑的,包括和线长和多能工一起说笑,但是说不定时候她们就会变脸,拿那种很凶的态度教训人,让人很难过;老赵也是一个有脾气的人,吃软不吃硬,都做好了如果还被骂,老赵会发飙,甚至有点儿粗鲁,慢慢地,大家都不敢欺负她了。后来的管理者素质越来越差,天天骂人。现在就更加压抑了,都无法用素质高低来评价了,对工人的管理特别严酷,就好像是在坐牢一样。
用餐:这一点还是改善很多。工业区里面可以找到各种档次用餐的地方。老赵她们刚来的那些年,每天吃饭的地方根本就没有餐厅的样子,就像是一个个的帐篷,那种破房子改造成餐厅,很脏,旁边就是一个水沟,很臭。
用水:老赵住工厂集体宿舍10年,结婚以后就自己租房了。回忆起住工厂宿舍的日子,老赵记忆犹新:“宿舍条件很不好,什么都没有,水也没有。早上洗脸、刷牙都要跑到下面去。因为水龙头不多,住宿舍的人很多,会因为抢水而吵架。平时厂方把水闸开得很小,怕我们浪费水,只有晚上8点到10点的时候水流开大2个小时,我们经常为了接水冲凉和洗衣服排队,有时候要排到半夜。有一天我就因为抢水和人打起来了,那个女工排我前面,盆子里水都接满了还不让我接,她想占着水龙头把衣服洗完;我就想先接水泡下衣服,她不让,我就把她的水盆给掀翻了,我们就动手打起来了。”
宿舍:老赵回忆说:“我们那个时候,一间宿舍住18个人,放6个三层床,10年都是那样;经常搬宿舍,但是条件一样,我一层也住过,二层也住过,三层我也住过。”
出租屋:出租屋的条件就是文章开头描述的那个样子。不是没有条件好的房子,但是老赵租不起。老赵现在租的这个出租屋,2010年的时候180块一个月,现在涨到240块。
恋爱结婚盖房子
老赵性格活泼,胆子很大。但是说到谈恋爱,老赵非常强调成熟和洁身自好。老赵从20岁开始谈恋爱,交过几个男友,有的交往好几年,但是从来没有同居过。最后选择现在这个老公的原因有2个:一个是,两个人在一起脾气比较合得来,不太吵架;第二是,老公老家的村子离公路近,条件稍好。居住在交通极为不便的山区,条件好就是交通便利,因为老赵家里以前根本就没有公路,天天就是走路,连一个摩托车一个单车都进不去。
结婚10年,生了三个孩子,孩子们都是在广州出生的,等断奶了就送回老家由老人照顾。和老公结婚以后,两个人一般不吵架,好像吵不起来。两个人偶尔发生矛盾的时候,老赵的老公不跟她吵,而是摔东西,他发火的原因是因为老赵控制他去打牌。只要老赵抓住丈夫打牌,半年之内无论他是否再去打都洗不掉这个“罪名”。老赵的老公2006年花了1万元钱学了驾照,然后给老板开货车挣钱,他往往每年过年回家的时候就辞职,来年回来再找工作,暂时找不到工作的时候,就开黑摩的挣点儿零花钱,全家全靠老赵这份稳定的工作维持着一家人的安稳。丈夫有工作的时候,每个月的工资都是如数上交给老赵,对老赵管家心悦诚服,也不敢不交。
老赵把两个人挣的钱都寄回老公家里盖房子了。老赵的丈夫家有三兄弟,丈夫是老二。老大、老二都结婚有孩子了,老三30岁了,单身。三兄弟彼此照顾,一起盖了三栋彼此依靠的二层半的楼房,把老三夹中间,老三就省了两面墙的钱。老赵家2012年起了房子,花了20万,没有借钱,都是这些年老赵和丈夫打工挣的。不过没有做内部装修,因为如果装修了,10年、8年不回去,就白装了。
这里不是家也是家
我问老赵觉得广州这里是不是家,豪爽的老赵突然纠结了:“你这么一问,我都不知道什么是家了;如果直接回答你的提问,我的回答是:我不觉得这是家;但是你说我不觉得这是家吧,这又是个家。还有啊,我在这里待了20年了,习惯了,回老家反而根本就不习惯了。”老赵说,她的口味变了,贵州人如果不吃辣,还算不算贵州人啊?!老赵已经不吃辣了,甚至猪油都不吃。老赵也不习惯家乡冬天的寒冷了,冬天回家穿那么多衣服,老赵说自己很不喜欢。还有啊,在家里面洗了衣服又不干,在这边,今天洗了明天就干了。
5年以后怎么办?
老赵和丈夫是同乡,两家离得很近,一个多小时的车程。老公家里还有三分地,公公婆婆一个 65岁、一个70岁了。老赵大女儿9岁、二女儿7岁、小儿子4岁多,都在老家让老人们照看着。再过5年,大女儿就初中快毕业了,必须回家照顾吧。虽然有这样的想法,但是是否真的能实现就不知道。回去生活不习惯只是一个方面,关键是,回去家里面到底能做什么,种田也不会种,做生意一没底子、二没经验……。
人生最精彩的一年
顽皮倔强的老赵
2013年9月到2014年8月,老赵参加了为期一年的S厂工人维权过程。可以说是历尽了艰难险阻和酸甜苦辣。一年过去了,维权结果虽然不尽人意,至少厂方同意在3年内为所有工人缴齐2002年以来的社保。按理说,一家正规的企业,理应为所有员工缴纳社保,不按照法律缴纳就是违法,但是工人合理合法维权反而受到打压。开始的时候,老赵不是女工代表,后来,在第一批女工代表被解雇以后,老赵被大家推选出来。现在,维权被结束了,老赵被厂方安排到一个清闲的岗位上,每周5天8小时,这样的工位在工厂就是一种惩罚,因为工人的工资都是靠加班挣出来了,被剥夺了加班的机会就没有钱挣了。老赵因为是工人代表,而且申请了仲裁,所以厂方和老赵等20几名申请仲裁的工人签了协议:3年内补缴2002年以来的社保,如果离职可以一次性补齐社保。老赵她们当初维权的意图是希望争取为全厂职工争取到一次性补缴,但是,大家心不齐,大家相信了厂方的苦衷:无法一下子拿出那么多钱。有人问老赵:“为了争取大伙的利益现在被打压,自己都挣不到工资了是否后悔?”老赵说:“我一点都不遗憾,我真的一点都不遗憾。我就是为了大家争一口气嘛。我家里有3个孩子,负担很重,如果继续这样打压我让我挣不到加班费,我不知道是否可以撑下去。现在我在这里顶住打压就是为了要出一口气,管它恶气也好,什么气都好,实在坚持不下去了,走了也痛快。反正它厂方现在发我2000元工资外加缴纳600元的社保。”
2014年9月30日那天,和老赵等工友去郊游和拓展,其中安排了漂流项目,有的女工吓得大喊大叫,老赵却兴奋得一直打水仗,往我们身上泼水。那一整天,老赵激动地参加各种野外拓展活动,蹦蹦跳跳跑在最前面,像个活泼淘气的孩子。10月3日我和老赵聊天的时候,老赵对我说,如果问她这一年的感受,那么这一年是她人生最精彩的一年;如果问她哪天最开心,漂流的那天不知道会不会是一生中最开心的一天,至少是过去的所有日子中最幸福最开心的一天。
回忆和老赵的交流,一个问题萦绕着我,老赵为何那么坚决地说:这20年没有任何变化!我在想,也许发生了变化的地方跟老赵都没有什么关系:过去的20年,社会在变化,经济在增长、财富在增加,但是这些与老赵她们没有关系;而很多东西的确没有变化:对于像老赵一样在流水线上工作的工人来说,日复一日不断重复机械般的动作,那是无聊、重复和没有变化的20年,20年的青春和血汗,也换不来在城市有尊严的地位和生活。更加悲哀的是,和老赵一样的女工从1994年甚至更早开始在厂里工作,工厂以前不给交社保,被逼无奈给女工补缴社保,却只从2002年补起,而且还要分三年补齐。榨取血汗的时候从来不嫌多,剥夺女工青春的时候毫不留情。
附录:给孩子们的一封信
老赵
2016年10月2日
亲爱的孩子们,今天妈妈为什么要提笔给你们写信呢?其实像现在这种社会根本就不用写信了,只是因为很多事妈妈在电话里不知该怎么给你们说,是妈妈亏欠你们太多了,只好写信来告诉你们。你们读了妈妈给你们写的信,能理解妈妈的用心良苦的。我也不得不告诉你们,孩子们,知道你们为什么有三姐弟吗?是因为父母太自私了,还是封建思想,一家必须要有个男孩,这样才有了你们三姐弟。
孩子们,是做父母的没能力,只把你们生下来,却没能力把你们带在身边养大,只好把你们送回老家给爷爷奶奶带。父母只能在外面打工挣钱来养你们长大。孩子们,你们还很小的时候,每次打电话回去,听不到你们说话,有时候奶奶还故意掐痛你们,让你们哭给妈妈听,这时候,妈妈心如刀割,好想回家带你们。但是,没有办法,为了生活,只好继续在外面打工挣钱。
孩子们,当你们长大了,去上学了,妈妈每次打电话给你们都要求你们专心读书。每年过春节回家,看到你们不听话的时候,还拿起棍子打你们,也是想你们听话专心读书,不要像父母这样没文化,在外面打工还挨别人的骂。但是,父母每次打电话回家时你们都不愿意接电话,这时父母就在想了,是不是根本就没资格说你们呢!因为都没有尽到做父母的责任。
孩子们,妈妈每次打电话都叫你们专心读书,还要求老大要教弟弟、妹妹读书写字。我还给老大说:“如果弟弟、妹妹不读书、不写字,你就用棍子给我打。”老大说:“爷爷奶奶不让打。”我就说:“你就说是妈妈叫你打打,爷爷奶奶很疼弟弟,打弟弟是为了他多学几个字。”
老大,母亲真心告诉你,父母没在身边管理你们读书,爷爷奶奶不认识字,只知道你每天去上学,并不知道你学了多少,每学期看你考试的成绩很差,母亲的心都凉了。但是没有办法,父母没能力,你能原谅父母吗?老大,就因为你的成绩不好,母亲才要求你要带好弟弟妹妹,管好她(他)们,把成绩考上来,要让父母看到希望,不要跟你一样那么差的成绩。老大,你不要怪父母太自私了,等你长大以后应该能理解父母的心。
作者:吕途
吕途,北京工友之家工作人员,已出版: 《中国新工人:迷失与崛起》、《中国新 工人:文化与命运》、《中国新工人:女 工传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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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余小麦。本文为激流网原创首发,如有转载请注明出处。责任编辑:罗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