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原名《一九二八·三·一五》,发表于1928年《战旗》杂志十、十一月号。译文根据1954年岩波书店文库本译出。
一
阿惠对这种事情很难习惯。虽然已经有过好几次了,她却还跟第一次一样,慌慌张张地吓得心头直跳,而且每次都被丈夫龙吉讥诮了。可是对于一个女人,这总是太强烈的刺激。
——工会的人到家里来开会讨论问题的时候,阿惠端着茶走上楼梯去,有好几次听见丈夫说话的声音:
“对老婆做思想教育,可不容易……”
“革命从厨房开始——这是一定的公式,小川,你太好说话了,太好说话了。”
“的确,我老婆就是教不会。”
“跟太太做理论斗争,总是要失败的。”于是,大家就取笑他了。
丈夫嘴里支吾着,窘得双手不由得抱紧了自己的身体。
旱晨,龙吉正在刷牙,阿惠在一旁把热水给他倒进厨房水槽上的洗脸盆里。
“你知道罗莎吗?”丈夫把牙刷在嘴里抽动着,忽然想起似的问了。
“罗莎?”
“罗莎。”
“列宁,我倒知道……”
龙吉低低地说:“你简直是个笨蛋。”
阿惠从来不想知道这些,也从来没在这方面下过工夫。她觉得那些事记不住,记住了也没有用处。列宁和马克思的名字,还是从女儿幸子那儿听来的。自从知道了这两个名字,就常常留意,到家里来的工藤、阪西、铃本他们,跟自己的丈夫老是谈到列宁、马克思。因此有一次,不知怎样说起,她对丈夫说:“马克思好象是工人的菩萨呐。”丈夫吃了一惊,看着她说:“你从哪儿听来的?”阿惠虽然受了赏识,却也没有觉得高兴。
虽然如此,阿惠对于丈夫和工会里的人们,跟他们所干的事,并没有什么反感。开头,她见了那些工会里的人,样子不大整洁,神色有点严厉,心里就有些害怕。在她的印象中,有一个时候,感觉这是一些很难接近的人。可是跟他们谈起话来,却比那些一味傻笑、分外殷勤的学校里的先生(丈夫的同事),反而合得来。他们一点也不拘拘束束,拐弯抹角,却象孩子似地老把阿惠他们逗笑。他们第一次在她家里吃饭还有点不大自然,后来,就自己要饭吃,要洗澡钱,要买烟卷的钱。而且都那么单纯,一点没有虚伪。渐渐地,阿惠对他们发生了好感。
码头上大罢工的时候,阿惠在外边听到各色各样“可怕的谣言”。开头她还想不到工藤、铃本他们所领导的罢工,就是那么“可怕的”事。
“罢工对谁可怕呢,对有钱人,还是对穷人?”
听丈夫这样说,她思想上还是搞不通。
“不是讲道理呀。”
报纸上每天用大号铅字发表罢工消息,说罢工会使整个小樽市变成黑暗;罢工的工人要烧资本家的房子,又说工人跟警察冲突,有好些人被捕了(其中就有渡和工藤);又说这罢工受全市人民的咒骂……阿惠想到丈夫龙吉也完全忙着罢工的事,晚上差不多都睡在工会的办公处,不觉皱起了眉头。当龙吉带着一张睡眠不足的青肿沉郁的脸回家来的时候,她问他:“没有出什么事吗?”
“路上被特务钉上了,好容易才甩掉了。”他说着,就钻进被窝里去,说:“五点钟叫醒我。”
阿惠在他的枕边坐了一会。她对丈夫所干的事,从来没有说过什么话。可是,心里偶然也想:多么受罪呀,把什么都牺牲了,到底有多少用处呢。大家那么兴奋地叫唤着的那种社会——无产阶级的社会,也不见得那么快就会到。还有幸子,真的,不要出什么意外的事才好呀。有时她又觉得丈夫所干的事,不过是特意弄得吃不上饭,心里就引起了一种女性特有的不满。
可是,阿惠听工会的人讲过工人的种种事情,知道工人的悲惨的生活。他们受苦,苦得再也受不住了,因此对那些无理剥削他们的有钱人抱着很大的仇恨。阿惠也知道,工会的人领导他们,把斗争扩大开去。她虽然不明白丈夫他们所干的事什么时候才有希望,但觉得是很“大的”、“了不起”的事情,这甚至使她有一种近似“骄傲”的感觉。
龙吉在第三次被捕之后,被学校解聘了,不得不依靠开一个小杂货铺勉强过活。那时候——阿惠虽然早有一种朦胧的预感,知道这样的事情总有一天一定会到来的,却还是象受到意外的打击似的感到一阵晕眩,可是她已差不多不再为这件事向丈夫嘀咕了。
龙吉自从摆脱了职务的拘束,更加积极深入到工作中去了。从此特务就常常上门。阿惠瞅见铺子门前转来转去的陌生人,心里就发凉。仅仅这样倒还好。有时这种人瞅着门牌跑进屋子里来,“请到警察局去一趟,”这样说着,就把龙吉带走了。丈夫被两个便衣押着走出门外去,这情景是非常难受的。丈夫走了之后,屋子里就永远留下一股特别凄清的空虚的感觉。也许阿惠的心脏比别人脆弱,在这样的时侯,她的心总是跳个不停。她用手按着自己的胸口,脸色白得象一张纸,在屋子里楞生生地走来走去。
阿惠对这种事情实在很难习惯。虽然已经有过好几次了,她却还跟第一次一样,慌慌张张地吓得心头直跳,而且每次都被丈夫讥诮了。可是对于一个女人,这总是太强烈的刺激。阿惠就是这样。
三月十五日天还没亮的时候,在睡梦中被人拉起来,屋子里全被抄过,也不让家人说一句话,丈夫就被五六个法院和警察局的人带走了。那时阿惠却茫然地坐在床上,一直不动,过了好久,才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那天早晨,幸子突然被一种声音惊醒,霍地睁开眼睛,懵里懵懂向屋子里扫了一眼。几点钟了?她以为天亮了,因为隔壁屋子里有五六个人吵闹的声音。假使在半夜,就不会有这样的事。可是电灯还开着,天当然还没有亮。怎么回事呢?席子上有谁在不断地咯吱咯吱走来走去。
“再抄一抄隔壁的屋子。”纸门外边有一个陌生人的声音说。
“那是寝室,什么也没有。”是妈妈的特别放低的嗓子。
“要抄就抄吧!”爸爸说。
“会把阿幸吵醒的……”
幸子只断断续续听清这几句话。她想,有人进来,她得假装睡着。
从架子上搬下东西的声音,翻报纸的沙沙声,把席子翻起来的声音,打开柜子抽斗的声音,一只,两只——一共七只,全部都打开了。她在心里数着。接着,在厨房那边,食橱也打开了。她浑身感到一阵寒气,瑟瑟地哆嗦起来。不管怎样把身子缩成一团,不管怎样翻身,总是感到发冷,身子直哆嗦。忽然,牙齿跟牙齿碰得咯咯地响起来了。慌忙在下巴上使一下劲,才停止了。没有听见爸爸妈妈说话,怎么回事,说话的尽是陌生人的声音。
家里常常有许多人来,可是她立刻觉得,这回来的人跟平常不一样,是完全另外一种可怕的人。
纸门打开来了。一大片刺眼的光线立刻斜射进屋子里来。幸子慌忙把眼睛闭上。心怦怦地跳起来。她假装翻身,微微睁开一点眼睛偷看。妈妈两手叠在胸口,瞅着自己的睡脸。妈妈的脸上白得没有一点血色。爸爸站得远一点,在瞅看那些陌生人抄查的动作。爸爸的脸显得特别严厉,也许因为正在电灯旁边的缘故。
有五个不认识的人。其中一个长胡子的大概是他们的上司,手里提着一个很大的黑皮包,对那些正在抄查的人不知说了些什么话。抄查的人就照他的命令行动。两个是警察,另外两个是穿便衣的。——爸爸干了什么事啦?这些人到这儿来干什么?那些陌生人动手翻幸子的书包,把书一本本倒过来抖动;又一点不客气地把许多玩具在席子上打开来。这使幸子特别动了感情,眼睛里涌出泪水。
“这些都是孩子的东西……”妈妈站在旁边,轻轻地说。
陌生人嘴里含糊地说了什么,可是并不停手。
抄过一通之后,那些人又在屋子里望了一圈,走出去了。纸门关上——屋子又黑了,幸子差一点哭出声来。
爸爸开始和拿皮包的人低低说着什么,后来嗓子渐渐高起来,幸子听清了他们说的话。
“总之,跟我走就是。”拿皮包的说。
“总之,什么总之?”
“不必在这儿多说,你走就是了。”谈话渐渐粗暴起来。
“什么理由?”
“不知道。”
“那末,我认为没有去的必要。”
“不管你认为怎样,我就是要你走……”
“你这样不讲理吗?”
“什么不讲理,不是说过,去了就明白了吗?”
“又玩你们的老手段了。”
“不管什么手段不手段——总之,你得去。”
爸爸突然闭了嘴,使劲把纸门拉开,走进屋子来。妈妈从后边跟进来。那五个人站在隔壁屋子里,脸冲着这边的屋子。
“裤子。”爸爸生气地对妈妈说。
妈妈默默地把裤子拿出来给他。爸爸一条腿伸进裤管里,可是再伸进另一条去时,身子失掉了平衡,几次都伸不进去。爸爸的脸,激动得直跳。他又穿衬衫,又打领带,总是碍手碍脚,不是绷住,就是缠起来——特别是领带,总是结不好。妈妈见了,从旁动手帮助他。“不用,不用!”爸爸恶狠狠推开,显出特别慌乱的样子。
妈妈迟迟疑疑地对爸爸说了什么话。
“不许说话。”隔壁屋子里,拿皮包的把他们的谈话打断了。
幸子睡觉的屋子黑了。一阵杂乱的脚步声,走下土间去——外边大门打开了,脚步声在那儿停住,又听见说话的声音。幸子再也耐不住了,穿着睡衣就跳起身来,身子一阵哆嗦,从头顶到脚尖感到一股寒气。她把纸门拉开一条缝向外张望。爸爸正坐在席沿上弯着腰结皮鞋带,那些陌生人站在土间里,妈妈依然把手按着胸口,身体靠在屋柱上,苍白着脸。大家都奇怪地沉默着。
忽然——忽然幸子心里明白了,她觉得她完全明白了。她想:“列宁!”她知道:这些事情都是从列宁来的。爸爸的书房里有许多书籍,还挂着好几张照片,照片中列宁的脸,很清楚地映到幸子的眼睛中来了。那是一位秃头,脸跟学校里的校役吉田一样。还有,每次工会的人来时,常常同爸爸一起唱各色各样的歌,因为小孩子对歌的敏感,幸子比谁都快就学会了《红旗歌》和《五一歌》。她虽然不懂歌的意思,却在学校里,在家里,跟《枸橘歌》、《金丝雀歌》一起到处唱。因此,工会的人好几次摸摸幸子的头,——幸子知道爸爸决不是坏人,绝对不会干坏事。所以她想到这只是为了“列宁”和《红旗歌》的缘故。——对啦,一定是这个缘故。
爸爸站起来了,幸子象遇到失火的晚上一样,牙齿咯咯地响起来。大伙儿走出去了,这时候妈妈的苍白的脸动了一动,嘴唇也好象要说什么似的动了一下,可是没有说话。也许说了什么,不过幸子没有听见。她瞅见妈妈托在屋柱上支着身体的手,用了一下力。——爸爸把帽子拉一拉正,瞅着妈妈的脸,然后把背心上的一个已经扣上的扣子解开,又重新扣好,不安地瞅一瞅妈妈的脸。——爸爸半身走出门外去了。
“好好照顾阿幸……”爸爸嗓子干巴巴地说了这句话,勉强咳嗽了一声。
妈妈跟在后边走出去。
幸子跑回床上,扑倒身子,把脸埋在枕头上哭起来。她哭着哭着,心里立刻恨透了那些把爸爸带走的陌生人。“这些家伙真可恨,这些家伙。”这样想着,又哭起来了。幸子害怕得哆嗦着身体,嘴里叫着“爸爸”、“爸爸”,尽情地哭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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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小林多喜二。来源:马克思主义文库。责任编辑:邱铭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