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察局里,一星期工夫,胡七乱八的,象赶猪一般赶进二百来个工人运动者、工人和有关系的知识分子,也有跟运动毫无关系的来探监的兄弟,被扣留起来的。挨了打,一个星期还不释放。但这样的事情,还不过是插话中的百分之一罢了。

审问开始了。

对于渡,即使没有这次共产党事件,警察局也老早准备非收拾他“不可”了。他们象楔子似地硬钻在合法的政党和工会运动里,想把他拔出来。可是在那种情形之下,他却名副其实象豹子似的活跃着。现在被他们抓住了,他们都很高兴:“这家伙,这回可以揍个半死了。”

渡在审问中一句话也不回答,光说:“随你们的便吧。”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司法主任和特高警察越来越感到棘手了。

“你说什么意思都行。”

“要动刑呀。”

“那也没有法子。”

“瞧你现在硬装着天野屋1的样子,等会儿可别变成龟孙子。”

“想不到你们眼光那么差,你们早该明白,我是不是那种人,挨挨揍,揍个半死就会说的。”

他们“真正”觉得棘手了,知道“渡这个人”就是这样的,就发起慌来。因为如果他们从这共产党的“首恶”口里搞不到一点“口供”(他是首恶,又不能随便把他治死),相反地,自己的前程就难保了。——主要就是为了这个。

渡的衣服给剥光了,马上一句话也不说,就用竹板子从后边打来。这是用力打上来的,竹板子发出呼呼的声音,每打一下,就向下面弯曲一下。渡嘴里唔唔地哼着,把浑身气力都使在身体的外部,熬住了疼痛。大概打了三十分钟的样手,他就跟被火烤过的乌贼鱼一样,蜷曲着身体倒在地板上,最后的一下竹板子(?)重重地落在他的身上,他象一条中了毒的狗,手腿僵硬地伸向空中,哆嗦地抽搐了一阵,就昏过去了。

渡有过长期受刑的经验,学会了跟运气师一样能够毫不在乎地让针刺进胳膊,或是用手抓住烧红的铁筷。因此一说要受刑,心里就来了一种紧张——这种紧张也许正是不知不觉中养成的运气术——越紧张,刑罚对他越没有效果。

在这儿,石川五右卫门2、天野屋利兵卫受过的那种残酷的私刑,并不是几百年前的老话,而是眼前的事实。当然,文字上是这样写的。——刑法第一百三十五条:“对被告入必须态度温和,使其有机会陈述有利本身之事实。”(!!)

“任你们怎样揍,也是自费气力的——我绝对不会说什么的。”

“你的事情我们已经完全知道,你说出来只是减轻你的罪。”

“你们已经知道就行啦,我的罪可不用请你们费心。”

“老渡,你这样子,可没有法子呀。”

“我也没有法子呀——我对受刑是免过疫的。”

后面站着三四个拷问员(!)。

“这家伙!”一个拷问员从渡的身后伸出两条胳膊,勒住了他的勃子。“就是你这家伙一个人,把小樽市闹得乌烟瘴气。”

这样,渡又第二次昏过去了。

渡每到警察局来一次,心里总要苦笑,就是这些家伙,地方上的居民称他们叫“警察先生”,把他们当作保护“安宁”、“幸福”和“正义”的了不起的人物。资产阶级教育的基本方法——就是把“错觉法”当方法论。他们巧妙地把内容跟外表弄成两回事,叫人人都相信,一点不落形迹,实在叫人佩服。

“喂,我告诉你,不管对受刑免没免过疫,东京有指示,必要的时候,揍死个把人也没有关系呀。”

“这是一个好消息,真的么——给揍死了也没有关系,如果我给揍死了,无产阶级的运动从此消灭,那我倒要考虑一下,可是我们的队伍是越来越大的,这一点,我很放心。”

接着,渡又被赤条条地吊起来,脚趾头离地只有两三寸。

“喂,你就认输了吧,怎么样?”

从下面,一个懂得柔道三段3的警察,用手背轻轻叩着悬在空中的渡的脚。

“我才不认输呢。”

“真是笨蛋,这回是新式的呀。”

“随你的便吧。”

“唔。”

这一回,渡可有点受不住了。这是用席匠使的粗铁针刺进身体里,每刺一针,他就好象触着强烈的电流,身体咕一下跟逗点似的缩住。但扭曲着吊在空中的身体,咬紧了牙齿,大声地吼叫起来:

“杀吧,杀—吧,杀——吧!”

这比用竹板子、手掌、铁棒和绳子鞭打更加难受。

渡越是在受刑的时候,越产生一种不需要理论的仇恨,对资本家的火一样的反抗。他觉得拷问正是无产阶级从资本家那儿所受的压迫和剥削的最具体的表现。当渡对自己的“战斗意志”特别觉得没有自信,情绪上有点犹豫不定的时候,他就想起拷问。每次受到非法逮捕,被打得走起道来都头昏眼花地回来,渡就意识到在他的身体中不可抑制地涌起一种“新”的阶级仇恨。这种感情,只有渡那样的人才有;那些懂得马克思、列宁的理论,抱着“正义”感参加运动的知识分子和学生们,是做梦也不能有的。“真正的仇恨难道能从理论中象虱子一样爬出来吗?”渡和龙吉常常为这个问题引起剧烈的争论。

铁针每刺一下,渡的身体就向上一蹦。

“妈的!人要长着神经干么呀。”

渡咬紧了牙齿,在意识中模糊地意识到自己的脑袋突然耷拉到胸口上去了。——“等着瞧吧!”这是最后的一句话,渡又第三次死过去了。

第三次回过气来。渡感到自己的身体象纸片一样飘摇不定,意识上仿佛包上一张皮似的模糊不清。人到了这样的情况,就决心“随便你们去摆布吧”。人的意识变化到这种情况,对于所受的打击就有麻醉剂的效果。

主任拿出警察局编造的共产党组织表来,说“问题都已经弄清楚了”,想瞅一瞅渡的表情。

“嗬,了不起,果然是……”他象喝醉酒那样地说。

“啊呀,承你这样佩服,还是没有办法呀。”

审问的人差不多已经把所有的手段都使尽了。

最后,警察又胡乱殴打,用底上钉铁钉子的皮鞋乱踢。这样继续了一小时的样子。渡的身体跟芋头口袋似的任人转弄。他的脸变成“阿岩”了。结束了连续三小时的拷问,渡跟猪下水一样被搁在拘留房里。他一动不动地哼着,一直到第二天的早晨。

接着,工藤被提审了。

工藤用比较直率的态度应付了审问。他能够克制自己,不在这种场合光凭勇气,对不同的场面,灵活运用不同的方式,很好地来适应。

警察对工藤的拷问,大体跟对渡的差不离。只是他赤着脚立在地上,拷问的人从后边用皮鞋猛力地踢到他的脚跟上,踢得他突然往上蹦起来。这一踢,嗡的一下一直刺激到他的脑顶心。他受了这样的拷问,接连在审问室里旋转了两三圈。脚颈以下麻木得跟木杵一样。从脚后跟流出来的血,在地板上画下一个圈圈。工藤发出尖嗓子(他的嗓子一向是尖的)叫嚷着,跟瘦马一样地蹦跳了。最后他精疲力尽地坐在地上。

受完了这个刑罚,警察又把他两只手掌心向上摊开,放在写字台上,用力把铅笔钉在上面。以后就照常常使用的方法,在指缝里夹着铅笔捏紧他的手指。——这样连续使用着这些刑罚,每次所受到的强烈的刺激,使他的神经陷入极度的疲劳,变成暂时的“痴呆状态”了。弹簧松了劲,失掉了弹性,一切就“听其自然”。警察抓住这个时机,使受刑者供出他们所需要的供状。

紧接着审问铃本,用的也是同样的手法。从某种意义说,他受到的是更危险的刑罚。他没有挨打挨踢,只是连续八次(八次!)被扼断了呼吸。从开始一直到完毕,警察医(!)按着他的手腕试脉搏。扣紧他的脖子让他断气,立刻又使他回过气来,不到一分钟又重新使他断气,然后再使他苏醒过来,一次又一次……连续了八次。到第八次,铃本完全跟喝醉酒似的昏头昏脑了。他完全麻木了,不知道自己的脑袋还在不在脖子上。只有司法主任、特高警察、拷问警察、屋子、家具的影子,在他眼睛里忽聚忽散,显出表现派的图画一样的形式。在这祥意识朦胧的情况中,好象被大人抓住肩头摇晃的孩子似的进行了审问。铃本想到:这好危险。到底他怎样回答一句一句的审问,他自己也不知道了。

佐多被关进去的那间拘留房,有四五个以各种罪名被抓进来的人。这是那排拘留房中最尽头的一间,斜对面不远就是审问室。

他被警察抓来的时候,一次又一次地想:我们所以受这样的罪,是因为英勇地担当了伟大的历史使命,企图以此来说服自己。可是他的精神却完全相反地从心里瘫痪下去了。当他走进拘留房的时候,他感到“此生休矣”的黑暗的感觉。好象汽车疾驰到悬崖的顶边,再也不能操纵,心里啊哟一声,用手掩住脸。他所感到的正是这一刹那间的心情。在这种心情占统治地位的情况中,以前读过的列宁和马克思的书也都没有了。“此生休矣,此生休矣。”只有这一句话,象海带卷一样,一重又一重地卷住了他全部的身心。

再加这个跟垃圾箱一样的拘留房,使他那绝望的心情,加深了两倍三倍的黑暗。屋子里没有日夜早晚的分别,始终是昏暗的,到处发出霉蒸气,中间铺着两张抹布似的席子,如果揭起来,底下一定会爬出大堆的蛆子、昆虫和腐烂发霉的尘土。空气凝滞不动,发出厕所的气味,是一种吸进去好象有渣似的留在肚子里,胸头会翻腾上来的臭水沟似的空气。

他因为在公司里办事,虽然没有出头露面,却也真正学了一些革命理论,跟大家一起参加了实际工作,可是从各种环境生活的习惯来说,跟处在低生活水平的工人,究竟不能不有所不同。在平时,没有感到这一点。当然只要他努力,这种事情也决不能成为他参加革命事业的障碍。——拘留房的空气,不到两天之中,已经在他高贵的身体上发生了深刻的反应。他不时恶心,可是没有吐出东西来。在家里的时候,每天早晨上厕所,现在也不上了。食物恶劣和运动不足,立刻在他的身体上引起了变化。第四天早上强制自己到厕所去,可是努力了三十分钟,只拉出了硬巴巴的老鼠尾巴那样细细的三段。

在拘留房里他独自一人象孤岛似的离开着别人。他总是不了解:那些人到了这种地方还能够那么舒服、高兴(看样子是这样的),大家谈这谈那。可是佐多一动不动地呆着,马上又觉得受不了。他站起来在屋子里毫无目的地踱着。有时偶然靠在板墙上,就那么一直沉思起来。他想到妈妈一定比自己还伤心。妈妈所说的那种“小康的,幸福的生活”不是已经实现了吗。可是自己把它毁了。从此长时期的生活,就只有牢狱和苦斗!一辈子将永远过一种没有休息、栽倒在地下、昏昏迷迷的阴暗的生活。他好象历历在目地望见了自己的一生。他甚至想,我正是“枉费心机”了。他好象浸透了水的海绵,从心里沉溺在感伤中了。

一个眼光很尖的近六十岁的汉子,据说已当了三十年“小偷”的,对他说了:“真可怜,这儿可不是你这种人来的地方啊!”

这句话,意外地使他胸头忽然发热,差一点哭出来了。可是他不但不克制这种感情,却迷迷糊糊自溺在这种感情中,甚至以此自慰。要不那样他可受不了。

第一次的、而且是突然到来的对他的过于强烈的刺激,稍微有一点习惯之后,佐多已能够从这种思想中一点点摆脱出来了。我们的运动不可能没有一点牺牲就能成功。有一种人,光是兴奋着,自己什么也不干,单想一脚跨到(一定有人代干了的)革命成功的世界,对于他们,眼前的这种经验,正是最好的警惕。一一佐多终于有这样想的余裕了。中间阶级所特有的,认为自己不白费心思去管闲事,就可以过小康日子的意识,总是时时露出头来。工人们干这种运动,是因为自己生活太苦,并不是为谁而是为自己。可是象佐多这类人,只要心里放松一下,好象是“为着别人”的那种感情,就跟脱出链子的狗一样,马上自然地跳出来。他知道自己已经开始陷入过去常常想到的、认为危险的陷阱里了。他对自己的糊涂大大地惊心。

但佐多的这种思想,并不是很有力量的。每天或是一天之中,这两种相反的情绪在他的心里反复交替。每交替一次,他就一会儿变得忧郁,一会儿变得快活。时间长得可怕,没有什么事情干,不得不老呆在一间屋子里。除了这件事,他没有别的可想了。

晚上,也许已经过了十二点钟,佐多被睡在身边的一个“不良少年”摇醒了。

“喂……喂,你听见吗?”在黑暗中,很低很低的声音,就在他的身边。

开头佐多不明白是什么事情。

“你静静地听。”

两个人屏住了呼吸,全神贯注在耳朵里,耳朵里有一种深夜中常有的嘤然鸣叫的声音。佐多从迷糊中清醒过来了。

“听到了吗?”

远远地象击剑似的竹板子的声音(确实是竹板子的声音),传进他的耳朵里来了。不但竹板声,其中还夹杂着皮肉声那样的声音,可是不很清楚。

“听,听……听,哪。”那声音每高一次,不良少年就这样提起他的注意。

“这是什么?”佐多低声问他。

“动刑啊。”

“……!?”咽喉里好象突然吞进了一根铁棍。

“你再仔细听啊,对不对,喂,喂,那是受刑的人在叫唤,哪?”

佐多不知道在叫唤什么,可是这是一种悲痛的叫声,只要听过一次,就刺进心里,一辈子也忘不了。当他凝神静听的时候,仿佛半夜里发生火灾,听到悲凉的钟声时一样,身体哆嗦起来了。“牙齿龈”再也合不拢来。他不自觉地一只手抓紧了被口。

“听出来了!好象在叫,杀——吧,杀——吧!”

“是叫‘杀——吧’吗?”

“哪,你仔细听。”

两个人又屏住呼吸倾听。叫声从远处,象提琴的最高音一样又细又尖,针尖似的刺进他们两人的耳鼓。杀——吧,杀——吧!不错,真是这样在叫。

“哪,哪。”

“…………”

佐多双手掩住耳朵,脸埋在汗臭的油腻的棉被上,耳朵和脑髓的深处,却还听见那个叫声。过了一会,这声音停止了。听到审问室的门打开来。两人把脸凑近小窗子向走廊上望,听到杂乱的脚步声,有人被拖出来了。瞅见前面有两个人走过来。电灯很暗,瞅不清是什么人。只听见哼哼的呻吟,和被压抑着的又低又粗的喘声,在静寂的走廊下传过来。当两人走过他们跟前的时候,他们听见警察的声音:“你这人太倔强了。”

佐多这一夜怎样也睡不着,脑袋一阵阵发痛,终于起来了。

他想到“受刑”,光是想一想,脊梁肉就抽搐发痛,膝头自然地哆嗦起来,甚至想软塌塌坐在地上,嗓子眼干得难受。

以后又过了两天,值班的看守把佐多叫起来。他想:来了!站是站起来了,可是他的身体跟木头一样,不是照自己的意志来行动的。他想对看守说话,可是他的下颏忽然掉下去,意外地“噢呜,噢呜,噢呜”发出婴儿一样的声音。

看守不懂他是怎么一回事,把一直在口里喷着的烟圈停下来,问道:“怎么啦?”

龙吉的审间又是另一种情况。当初,他还在学校的时候,曾经被捕过三次。不过,那时候,在他看来,倒是警察方面对他还有点畏惧。他们从不对他称“你”或“你这家伙”,而称他做“您”。他们的态度,倒似乎是向龙吉请教的样子。可是从龙吉离开了学校公开投身运动以来,就渐渐变化了。“你”和“你这家伙”有时也混用起来,而且过去的态度露骨地改变了。不过对付知识分子的他,跟对渡、铃本、工藤他们不同,究竟是客气得多了,龙吉觉得好笑。渡曾经说过:“假如在警察局里狠狠地挨过一顿揍,小川先生一定会变成更厉害、更有希望的人物。”这种话,渡常常随便说的。

“我的感受性比你敏锐,结果还不是跟你一样。”

到现在为止,他不过碰到个把带威胁性的耳光罢了。可是,这回的案件,他跟渡他们同样受到警察的注意。这样,他就碰到“厉害”了。

审问室屋顶的横梁上装着一个辘轳,辘轳两边挂下两个绳头。龙吉的两脚被拴在绳子的一头上,人就倒吊起来了。然后跟“打夯”一样,把他的脑袋在地板上咚咚地撞。每撞一下,全身的血就跟打破了闸口的急流一样,全涌到脑袋上来,他的头脸成了一个真正的火球。眼睛又红又肿地暴出来。

“救命啊!”他叫了。

做完了这个刑罚之后,又把他的手放在滚水里。

龙吉知道有好些同志,在警察局里受了非刑拷打,结果“遭了杀害”,有的是直接在自己周围的人,有的是在报刊上间接见到的。这些人变成遍体鳞伤的尸体从警察局引渡出来的时候,警察局一定说他们是“自杀”的。明明知道绝对没有“这个道理”,可是你到哪儿去控告呢?——法院吗?不管外表怎样,它跟警察局是串通的。因此在警察局里不管遭到什么,总是没有办法的。这还不是一套把戏吗。

“这是这次案子里的大家伙。”拷问员说。他在头脑里恍恍惚惚听到了这句话。

接着,龙吉被副光了外衣,用一条三股麻绳抽打。呼的一下,整个身体缩成一团。鞭子的一头反拨过来用全力卷到他的胸脯上,一直嵌进肉里,这使他更加受不了。他的棉毛衫裂成一条一条的。——当他把大部分失掉感觉的身体,好容易斜靠在警察的肩上,踉踉跄跄地沿着走廊走回去的时候,他才知道,没有受过“拷问”以前,想到“拷问”,感到残酷,心里害怕,但实际受了“拷问”以后,原来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想到自己终于身当其境,受到拷问的滋味,才知道人身中有一种想不到的“抵抗力”。那时嘴里虽然嚷着:杀——吧,杀——吧,实际上在这一刹那间一点也不感到残酷和痛苦,这只是一种“极度”的,是的,一种极度的紧张。“人是不容易死的”,这句话果然不错。龙吉心里这样地想。可是当他被送进关着流浪人和乞丐的拘留房的时候,他忽然意识到已经关进屋子里,就突然昏过去了。

第二天早晨,龙吉发了高烧。看守他的老警察,用湿手巾按在他的额上给他退烧,他一直说着呓语。过了一天,他醒过来了。那流浪人说:

“你的胡话说得真厉害。”

龙吉吃了一惊,不让对方说完,就着急地问:“说了什么?”他慌张了,是不是在看守的警察跟前,说出了不该说的话呢。他从一本什么书里看到过,在外国,甚至有一种混账办法,在审问的时侯,注射一种使人说呓语的药水,来盗取口供。

“你说:‘不是那么容易死。’过了一会,又说:‘不是那么容易死。’不知怎地,光说这一句,说了有几十次。”

龙吉浑身紧张地屏住了呼吸,听了这话,才透出了一口大气,立刻不自然地大笑起来。可是笑声震动了伤口,不觉叫起痛来:“啊唷,啊唷……”

在练武厅那边,听说斋藤受过拷问之后,发神经病了。原来斋藤在受审问中,当“照例”准备开始用刑的时候,突然“哇!!”的叫了一声站起来,在屋子里手舞足蹈地乱跑,嘴里大声嚷着:“哇——,哇——,哇——!!”开始,警察们楞住了,跟木头一样站着不动。大家觉得害怕,认为当“拷问”这一个念头传达到他脑子里的一刹那间,他突然奋昂起来,发起神经病来了,因此谁也没有动手。

“假装的,动手啊!”

司法主任倒拿着铅笔,在记录纸上旋转着,冷冰冰地低声说。警察象舞台上笨拙的跑龙套似的,围住象受惊的马一样发起疯来的斋藤——乱打乱揍。一动手打人,大家就恢复了平常的“拷问意识”。有一个警察用竹板横扫过去,扫到斋藤的脸中心。鼻血跟火光一样“灿烂”地喷出来,一下子就染红了斋藤衣服的前襟。他发出“哇——,哇——”的叫声(其中带着一种奇特的空虚的感觉)跳起来。他的脸染红了,好象刚从血水中捞出来似的。

“这家伙现在问不出什么来了。”司法主任说。“停止。——以后再审。”

为了毁灭证据,警察没收了他的血衣。

这样,斋藤有十天没有再受审。其中三天留在练武厅,后来就移到拘留房去了。可是经过拷问之后,斋藤的神气看来比以前更加精神了。但这种精神饱满的神气,跟普通不同,有不自然的地方。人家对他说话,他常常发楞。偶然安静起来,就一个人喃喃地自言自语。

很多工人,连工作服也没换掉,接连着被抓了进来,每天——接连十天、二十天,继续着这次的大逮捕。不值班的警察,没有例外地每天发五毛钱加班费被派出去抓人。从早晨到夜半,东奔西走,身体累得跟鬼头豆腐4一样。他们由于疲劳过度,轮到来拘留房当看守的时候,马上就打起瞌睡来;连对自己亲手抓来的人,也念叨起警察生活的苦经来。那些受警察拷问,并且从各种机会明白警察都是反动的人们,发现了这样的警察,完全出于“意外”。啊,对啦,原来在“这一点上”也是一致的。他们只是被人用种种方法蒙住了眼,被催眠术巧妙地迷住罢了。那么,应该怎么办呢?谁应该去拿开遮蔽他们眼睛的东西,谁应该让他们从催眠术中醒过来?——出乎意外地,原来他们不是咱们的敌人。龙吉和其他的人都这样想。

终于,被捕的人们对那些受强迫劳动的警察,不胜同情了。无论怎样恶劣的工厂,也不会这样“剥削”人。

“反正什么都行,只希望快点得出一个结果。”一个头发稀薄、脸色青苍、长着许多胡子碴儿的警察对龙吉说。“嗳,连孩子的脸也有二十天——嗨,二十天——没有见了,这不是说着玩的。”

“啊唷,真难为你了。”

“不值班的时候上班——不,给拉来上班的时候,给五毛钱加班费,吃一顿午饭一顿晚饭就没有了,结果就是白干。——实际上连饭钱也不够,把人不当人嘛。”

“嗳,水户部先生(龙吉知道他的名字),对你说这样的话也许不合适,我们干的事情,也都是为了你所说的情形呀。”

水户部警察马上放低了嗓子说:“对呀,老实说,你们干的事情,我们心里也明白,不过……”

龙吉故意象开玩笑似地说:“不过,你这个‘不过’实在是可以用不着的呀。”

“嗯。”警察想了一想,没有哎声。“……总而言之,这日子实在不是人过的。你是当过教授的人,对你说句体己话(龙吉苦笑着点一点头)。昨天,无论如何,身体实在支持不住了,在看守的时候不管一切就睡着了。正想:这样也好。却又来了逮捕令,真要命。四个人还是勉勉强强出发了,在路上,有人说:‘咱们也来罢一次工吧。”“嚯,警察罢工。”可是警察说得很认真,他就马上停止了开玩笑。

“这时候就有人说:‘讲到罢工,精通这门的先生可多着呢,只要请教一下就行。而且,这回的事件是全国性的,到处都忙得不亦乐乎,罢起工来,决不会失败,保证胜利。”

龙吉对这谈话开始感到很大的兴趣了。

“其中也有人说:‘我呢,只要把局长打倒,伸开手脚,舒舒服服,呼噜呼噜睡一个大觉——就是一次也行。’也有人说:‘局长那家伙精神为什么那样好,原来这回的事件,本市的大地主、大资本家都捐了赞助金,把他的荷包装满了。’……”

龙吉竖起耳朵来,注意地听。

“事情可闹大了。大家都说:‘不愿意再干啦。’说着,故意把步子放慢。又说.‘咱们到那儿去休息休息吧’结果,就跑到H派出所聊起天来了。”

“后来呢?”

“就是这样,没有别的了。”

“…………”

“说一句体己话,袒开肚子来看,哪一个警察都是一样。只不过因为自己是警察,在长时期的警察生活中,改变了本性,一下子不是那么容易办。”

龙吉显然兴奋了。他想:“这实在是重大的事情。”他好象第一次见面一样,重新望了望水户部。这个警察坐在橘子箱搭成的台子上,面对着走廊,有一个又厚又宽的圆圆的向前微屈的肩头。在龙吉看来,这形象特别有一种亲热的感觉,真想同他紧紧地握一握手。心里热切地感到一种冲动,想拍拍他的落满头皮屑和尘土的、钉着肩章的旧洋服的肩头,叫一声。“不错呀,老兄。”

注释:

① 天野屋利兵卫是德川时代的义士。

② 石川五右卫门是丰臣秀吉时代的义盗,传说被秀吉逮捕后,用大铁锅煮死。洒了冷水,呼吸恢复过来了。现在,开始用诱骗的战术了。

③ 柔道是一种武技,分为九段,第三段是相当高的功夫。

④ 一名蒟蒻,一种有软体块根的植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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