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龙吉从练武厅隔离两三天以前的事。在那一日的四五天前,有一个从前在工会里认识的叫做木下的工人,审问的结果被隔离到一号拘留房去了。大概晚上十点钟左右,这人同警察一起到练武厅来。两个人动手收拾留在那里的木下的行李。龙吉醒过来了。
“喂。”龙吉低声叫他。
木下向龙吉那边一望,好象把脑袋轻轻地动了一动,低声说:“解到札幌去。”
龙吉只说了一声“嗯?”心脏好象突然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抓了一把。解到札幌去,这就是说十之八九,不能不断念了。
龙吉记得木下离开练武厅的时候,头发很长,现在发见他已经剪短,露出青青的头皮,就问:“头怎么啦?”
木下脸色阴沉了一下:“老被抓住头发不好受,剃光了。”
把行李收拾好,警察催木下走。正要出去的时候,木下迟疑地向警察说了什么。警察就走到龙吉跟前,用不耐烦的口气说:“木下说,你有烟卷给他几支。”
对啦,想起来了。——在工会里,木下也老向大伙一支两支要去了烟卷,抽得很有滋味。龙吉很高兴,对解到札幌去的木下,还可以送几支烟卷,这真是求之不得。他象发了慌似的,走到自己行李包那儿,连忙拿出蝙蝠牌的盒子。可是,怎么回事,只有一盒,而且那么轻!不如意的时候什么都不如意。三支,盒子里只有三支,他好象无心中干了坏事的孩子一样。
“朋友,只有三支了。”他满心不安地说。
“行,行,够了,谢谢你!”木下好象孩子接到人家的赠品一般,两手半叠着伸出来。
“一支够了!”
站在旁边的警察,一下子就拿走了两支。在一刹那问,两个人默然地楞了一楞。
“让他抽烟,已经过分啦!”
什么“啦”不“啦”的!龙吉激动得浑身哆嗦了。可是他说:
“对不起,只有三支,木下对烟卷特别……”
警察不让他说完:“没有人说只有三支呀。”
木下做出石头一样呆木的表情,没有吱声。放着只有一支蝙蝠牌的手掌微微颤动。——两人出去之后,龙吉想象着木下的情绪,心里都想哭出来,把警察交还给他的蝙蝠牌,捏得粉碎。
“嘿,他妈的,他妈的!”
三天,四天,十天过去了,可是日子那么长,不是这么计数目那样简单,——它好象是无穷无尽的。渡、工藤、铃本,对于拘留所中的“沉闷”生活,倒有一点习惯了。即使习惯的程度各人不同,但他们的神经较比龙吉和佐多要粗一些,所以还能够受得住。特别是佐多,他是悲惨地垮台了。
佐多的屋子离渡的地方不远。一到晚上,佐多坐立不安地闷着声,心里焦躁得象中了毒变成半“白痴”似的糊里糊涂的时候,隔着几道门的对面,听到低低唱歌的声音:
太阳出来又落山,
监狱永远是黑暗;
看守不分昼和夜,
站在我的窗前。
这是渡的歌声。值班的看守,对渡似乎不再去干涉了。
愿意监视,你就监视,
反正逃不出牢监;
我多年想望着自由,
挣不脱千斤锁链。
最后“挣不脱千斤锁链”两句,一听就知道是渡用他特有的深沉有力的嗓子唱出来的,而且单把这两句,几次几次重复地唱。佐多觉得渡的心情直接传到了他的胸头。
这是佐多时刻等待着的娱乐。时间每次都在黄昏。从前佐多对于这样的歌,常常用轻蔑的口气称为“通俗艺术”,现在也完全改变了。不但对于歌声,就是外边行人的单调的脚步声,雪地上的木屐声之类的声音,仔细听来,也第一次感到其中包含着复杂的音阶;从不知何处传来的听不清的喁喁的谈话声中,也感到奇怪的音乐美的调子。他一小时、两小时地倾听雪花落在屋顶上的轻微的窸窣声,引起各色各样的幻想,把自己的心从沉闷中解救出来。他什么都不需要,只需要“声音”。如果要证明他的心还是“活着的”,那也仅仅是每个对“声音”的反应罢了。关在一起的不良少年谈怎样勾引女子,流浪人谈悲惨的生活等等,每次都能引起佐多的兴味,可是,听了两三天,也已经腻味了。
小樽有一种有名的东西,是专门替商店做广告的人。他们受市内商店的委托,扮成小丑的样子,站在十字街口用滑稽声调念广告词句,还加上打鼓吹笛。有一次,这种做广告的人恰好在拘留所附近。梆子声象震裂了冻结的空气,很响亮地传进来,接着就听见滑稽腔的广告词。
“啊哟哟!!”这真是名副其实的“啊哟哟!!”拘留所里所有的人,象“攻城”一样全都涌到小小的四角的高窗子那儿去,后边的人用力一跃,跃上别人的脊梁,再后边,又有别的人叠上来。——对于“声音”的饥渴,可不仅是佐多一个人。
晚上,他好几次梦见母亲。特别是母亲来探望的那天晚上,迷迷糊糊睡过去,就梦见了母亲;再睡着,又梦见了母亲……一直到早晨,接连梦见无数次。
“你瘦了,脸色不好呀。”
来探望的母亲,一见他的脸就哽咽着说。
“我每天都求告先人,让你快快出来。”母亲拿出又皱又脏的手绢,掩住了脸。母亲所说的“先人”就是死了的父亲。喜欢干净的母亲,使着这样脏的手绢,他见了心里真难受。可是母亲喋喋不休地说着莫名其妙的话,抽抽噎噎地哭起来了。他脸冲外站着,这时候母亲伸过手来,弄平他衣襟上的皱褶。他很窘迫地耷拉着脑袋,直接在脸上感到母亲的气味。
回到拘留房里,打开母亲送来的包裹。在别的许多东西中间,发见一瓶紫色小方瓶的眼药。佐多在家里的时候,每晚上睡觉以前有点眼药的习惯。
“究竟是妈妈呀,来看你的是你妈妈吗?”在旁边看着他打开包裹的不良少年,见了就插进嘴来。“我也有妈妈呀。”
过了四五天,佐多从警察局出去了。
他不知不觉地走到了外面。——可是,确实,这是外面。不错,是明亮的雪光“照耀着”的外面。他走到外面,觉得一阵眼花。总之,这是“外面”呀!有某某的家,有××店,有×××桥,什么都是熟悉的。天空,还有电杆柱子,狗!连狗都真的在那儿。孩子,人,“自由”行路的人们,比什么都自由!
唉,终于回到这个世界里来了!
他感到一种冲动,想跑过去对那些走过的人,不论男的、女的、小孩子,谈谈,笑笑。这是一点没有夸张的情绪。他的胸头激动着,抑不住从内心中发出来的欢喜。“终于,终于,终于出来了!”他不禁哭出来了。一哭,眼泪象心跳一样,滴滴答答地接连着流出来了。他也不管行路人停下脚来诧异地望他,却抽抽噎噎地哭出声来了。他什么也没有想,除了自己,再也想不到别的什么人和事!他没有那样的余裕了。
“终于出来了,终于,终于!!”
——佐多出去这件事,一传二,二传三,传列各个拘留房里去了。
渡对于这件事,没有引起什么特别的感触。他觉得佐多没有必要关在拘留所里,出去了也好。他不大熟悉佐多,虽然参加同一的运动,对于公司职员——知识分子出身的人,总觉得不合脾胃。也不是什么讨厌,就是不关心罢了。
可是工藤却跟龙吉一样,认为这种知识分子,接连地投身到运动里来,就会带来他们所没有的各方面的知识,给他们因为没有经验,容易急躁冒进,简单从事的运动,加上了厚度和深度。当然,象佐多那样,虽然有他的许多缺点,可是留在队伍里,只要遇到非他不可的任务时,能够好好地完成就行了。特别是工藤,想到自己在这方面,还有许多应该要做的工作。
审问,在警察们使用疯狂的方法,创造出在这里写不完的(也许这就可以写成一本书)许多残酷故事中,接连地进行着。那些“事实”已经确定的人,就解送到札幌的法院去受预审。
在被押解之前,各个担任审问的司法主任、特高警察就自己“掏腰包”(?)请大家吃盖浇饭和饭卷1,自己也陪着吃,立刻象拉关系一般向大家表示亲切。
“总而言之,”谈话中顺便(顺便?!)用轻松的口气说。“总而言之,照在这里审问时候的口供说就行,口供不同,法官就会说你们态度不老实,反而对你们不利……”
以后,就随便闲谈着,重新用不在意的口气,反复说同样的话。
“你们这样请客,当不起呀。”渡、工藤,铃本他们明明知道他们的意思,故意嘲弄他们。
“明自了,明白了,我们什么都不说,就照原来的口供。”半开玩笑地向他们点点头。
斋藤和石田,吃到这样好的东西,开头还有些莫名其妙,不明白这是特高警察和司法主任的“手段”。因为他们一手造成的“口供记录”假使在预审时全部叫被告给推翻了,就有被撤职的危险,或是给上级留一个不好的印象,对以后的升级和发展大有关系。渡他们完全抓住了这个弱点,就反过来利用它,在去札幌的路上,要押解的特高警察,在车站上买盒子饭2和馒头请客。
“可怜,不要逼得太厉害呀。”特高警察这样地诉苦了。
到四月二十日为止,拘留在小樽警察局里的全部人犯都被押解到札幌去了。警察局立刻空了。只有墙上的题壁,在无人的屋子里显得特别引人注目。大家住过的屋子的墙上,几乎不约而同地、仔细地刻着:
不要忘记三月十五日!
共产党万岁!
记住三月十五日。
日本共产党万岁!
一九二八,三,一五。
打倒田中反动内阁!
共产党万岁!
劳动农民党万岁!
全世界工人团结起来!
记住三月十五日。
不要忘记三月十五日。
建立工人农民的政府。
日本共产党万岁!
(1928年8月7日)
注释:
1.日名“寿司”,一种用紫菜包的饭卷,中间夹入鱼肉之类。
2.日名“辨当”,用木片盒子装入饭菜,在车站等处出售,可以代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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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小林多喜二。来源:马克思主义文库。责任编辑:邱铭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