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坏透了,头顶长疮,脚底流脓,坏是从头上坏。现在,谁都说要改革。但我说了,关键是美国改不改。皇上不急太监急,都是瞎急;上面不改下面改,都是白改。它不改,我们只能先凑合着改,用釜底抽薪的办法,从外面促它改。”
“说实话,我并不担心中国会不会当老大老二。我担心的是,中国的强大是不是还是美国式的强大,中国会不会与它联手,共同宰制这个可怜的世界,一块儿欺负穷国和穷人,不管是本国的穷人,还是外国的穷人。”
封面图:1787年费城制宪会议
活字按:最近的世界舆论场,有两件人尽皆知的大事。而这两件大事,都和一个国家有关:一件,是美英法联军再次绕过联合国安理会,“悍然”发动了对叙利亚的军事打击;另一件,是美国同样绕过世贸组织,“悍然”对中国等国开展制裁,大打贸易战。无巧不成书,这两个“悍然”,正印证了李零先生在2011年的一个说法:美国领导世界,靠的不是别的,无非是“耍钱”和“玩弹”。“耍钱”是美国的文治,“玩弹”是美国的武功。(由此观之,特朗普大概已是文治武功兼备的“十全老人”了。)
毋庸讳言,中国和美国,是当今世界最重要的一个“对子”。提起美国,中国人的心情也很复杂,可谓又爱又恨,“一边反美,一边(又不得不)向美国学习”。在今天的大背景下,我们应当如何历史地、公允地看待美国?又该如何认识中美实力之消长对未来世界的影响?李零先生此文,将会给予我们很多启发。
我的美国观
美国是个全世界人民爱恨交集的国家。我说的是国家,是国家代表的利益集团,即美国的1%,而不是它的99%。美国的1%,人虽然不多,但能量很大,同时又代表全世界。我和大家一样,也很关注它,不是以专家的身份关注,而是以看客的身份关注,坐在电视机旁关注。
美国观是世界观、大局观,最能反映立场,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立场,别谈什么超立场。
我到过美国,20世纪90年代,几乎年年去。9•11之前那一周,我还在华盛顿。9•11那天,我在北京。我是从凤凰台,眼瞅飞机撞大楼,浓烟滚滚,马上给朋友打电话。这是惊天动地的一夜,轰然倒塌,倒的不仅是楼。
后来,我就不去了。2007年是最后一次去。我同美国接触较多,主要是汉学家,只谈学术,不谈政治。
我是个只读书,不看报,也不上网的人。天下大事,主要来自电视。我对美国的了解很有限,只限惊天动地的要闻,和大家看到的一模一样。
我讲的全是有目共睹的事实,而且是最简单的事实。
1.普世价值是个道德制高点
现在的美国是什么?有人说,那是天堂,那是普世价值。什么叫普世价值?从字面看,就是全世界公认的价值,求同存异,剩下的同。全世界的脑瓜,一人一主意,纷乱如麻。宗教五花八门,势同水火。有人鼓吹说,咱们搞个世界宗教吧。宗教是信仰,最难统一,非往一块儿凑,他们说,没别的办法,只能在道德的箩筐里挑一挑。比如猪八戒的八戒,一戒杀生,二戒偷盗,三戒奸淫,四戒妄语,五戒饮酒,六戒着香华,七戒坐卧高广大床,八戒非时食。这八条,头三条最普世。摩西十诫,其中第六、第七、第八条,也是这三条。
它的第四条,星期天不许工作,现在也很普世。《动物农场》,造反成功的动物不是也有七戒吗?八荣八耻,是新八戒。古代讲道德,主要是止人为非。孔子叫“非礼勿……”。不干坏事,当然就是好人。孔子把好人叫“仁人”。仁人就是拿人当人的人。现在讲人道主义,还是这个意思。
不要杀人,不要偷盗,不要奸淫,这不仅是道德底线,也是法律底线,谁也不反对,也不应该反对。但千百年来,这种好话和废话根本不管用,杀人的照样杀,而且是以道德的名义。只要你占领了道德制高点,谁敢说个不字。
普世价值是个道德制高点。
2.两种“普世价值”
我酷爱自由,包括自由散漫的自由。但“君子不党”,我最讨厌拉帮结派。自由变成党同伐异的党,那不叫自由,叫专制。《阿Q正传》里有个“柿油党”,我不是“柿油党”。
普世价值=民主、自由、法治、人权。这是21世纪中国知识精英的发明,9•11之后的大发明。但西方的普世价值本来不是这个意思。这八个字,上面还有上帝。
英语中的普世价值是ecumenical value或oecumenical value。Ecumenical来自拉丁文oecumenicus,意思是“有人居住的世界”。
这词有点儿像《诗经》的“普天之下”。它强调的是,普天之下,都信基督教。你听美国总统讲话,你听布莱尔在北大讲话,他们满嘴都是这一套。近二百年,基督教普世运动(ecumenical movement)开过很多大会。所谓基督教普世说(ecumenism或ecumenicism),就是全世界基督教大联合(基督教、天主教、东正教大联合)。
我们要知道,这才是普世价值的本义。
过去我们有个口号,叫“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现在叫“全世界华人大联合”。过去我们唱的是“我们工人有力量”,现在宣传的是“我们公司有力量”。“我们公司有力量”,就是“我们老板有力量”,或“为我们老板服务的红黑二道有力量”。有人说,现在信基督教的越来越多,物欲横流的西方文明对中国传统文化构成威胁,咱们得跟它对着干(其实是跟着它干),孔教以中国的亿万富翁为依托,以中国的新教伦理加宪政精神为理念,一教(儒教)包容四教(佛教、印度教、基督教、伊斯兰教),才是真正的世界宗教,赶快行动吧,把孔子的旗帜插遍全世界,这才是普世价值,这才是中国的软实力。可惜,这只是一部分中国知识精英鼓吹的价值,十足仿冒的普世价值,除了几个中国人,没人承认的普世价值。普世,只是为了抢地盘,跟对手一般见识。
有人说,儒教最传统,但老实说,立教才最不传统,完全学西方。康有为立教,就是受了西方的刺激。这样的教,古代根本没有,近代想立没立成,现在也没批准。民国也好,中华人民共和国也好,都没批准。国家宗教局登记在册的教,根本没这个教。
一个立都没立的教,还要统一中国的教,领导全世界的教,这不是狂想是什么?
3.美国的榜样:耍钱玩弹,才是硬道理
美国是世界民主的榜样。它给全世界树立的榜样是什么?大家都看到了吧。
动物世界,老虎、狮子是生物链的高端。发达国家,发达到一定水平,就不事生产,实体经济全部转出去,光剩服务业、军工、高科技,卖专利、卖品牌、卖金融产品,当赌场的庄家。你吃草,我吃你。在这方面,美国的确是代表。很多东西,它早就不玩了,就连美国人最钟爱的汽车业也正在衰落。全世界玩的,哪样不是它玩剩下的?它坐在产业链的高端,耍钱玩弹,耍钱帮玩弹,玩弹帮耍钱,别提多爽。
(1)美国的文治是靠耍钱。世界是个大赌场,美国是庄家。美国是个穷奢极欲的国家,层层放债,层层欠债,你提前消费他,我提前消费你,藏负于民。1997年的亚洲金融风暴、1998年和2011年的世界金融风暴,它拉下一屁股屎,大家都得帮它擦,还得美其名曰“互利共赢”。
(2)美国的武功是靠玩弹。我说的弹是各种炸弹、核弹、先进武器。美国是个穷兵黩武的国家。美国人爱玩枪,历届总统,不问哪个党,都酷爱打仗。美国有战争依赖症。它的武库总是不断更新,它把过期的武器卖出去,自己跟自己玩剩下的玩,谁都玩不过它。美国也有哭鼻子的时候。
朝鲜战争(1950~1953年),重创美国,阿灵顿公墓躺着一大片美国孩子的亡灵。韩战纪念碑上说,他们是为他们不认识的人到不认识的地方打仗,Freedom is not free(自由不是白来的)。越南战争(1961~1973年),它又自由了一把。结果是,国内国外,不分左派右派,一片喊打。它是好了疮疤忘了伤,记吃不记打。这是冷战时期的热战,两次都和中国有关。
后冷战时期,苏联没了,中国软了,美国可以撒疯了。美国有四大战役:老布什发动的海湾战争(1991年1月17日~2月28日),43天;克林顿发动的科索沃战争(1999年3月24日~6月10日),78天;小布什发动的阿富汗战争(2001年10月7日~),没完没了;伊拉克战争(2003年3月20日~2010年8月3日~?),没完没了。前两场还有人叫好,后两场怎么样?只有中国的知识精英才为它叫好。
我说过,中国的知识精英走的是与美国工农兵(红脖子)相结合的道路。许多连美国知识精英都嗤之以鼻的话,许多连美国右派都羞于启齿的话,他们全大言不惭。我们这个世界,“好东西”全在美国,是吧?可大家别忘了,美国的“好”靠什么,全靠两条:第一,全世界都认美元;第二,美国在全世界驻军。
什么最普世?美元、美军最普世。但美国说 了,谁也不许学。
4.美式民主
民主,希腊文的本义,是老百姓当家做主。但后来,女子、小人,凡难养之辈,都得排斥在外,请大富大贵的聪明人替他们做主。村级选举,往往如此,国级选举,也往往如此。
现代民主,都是由政客代表老板,替普通人做主。这种民主,只是选战民主,不是社会民主。
社会是老板的财产,可以世袭,可以专制,用不着选举。
老板领导白领,白领领导蓝领,这是自由社会的梯级结构。老板说,人就分两种,一种叫打工仔,一种叫失业者。只要打工的中产阶级占多数,社会就稳定了。没工作而待救济的穷人,翻不了天。他们都是loser,不是懒汉,就是笨蛋。他们说,穷人都是我们养活,不让他们穷着,就没有社会效率和经济繁荣。
中国人有唐人街,说新,比母国新,说旧,比母国旧。美国是个大“英人街”。他们的白人(WASP)是逃过来的,黑人是掳过来的,也是如此。
美国的特点是没有历史:优点是没有历史,缺点也是没有历史。一方面很新,三无,没有教皇,没有国王,没有贵族,让人觉得年轻而富于活力;一方面很旧,宗教上最保守,政治上最右翼。欧文曾到美国建“和谐公社”,但社会主义在美国最没土壤。它连达尔文都受不了。麦卡锡时代,就连卓别林都驱逐出境。它最反共,反共的理由用不着太多,“共产党不信上帝”,光这一条就够了。
二战,美国接收了大批犹太难民,美国的军工、金融、科技、学术,都受惠于这批高级难民(如爱因斯坦、奥本海默、阿伦特)。以色列的移民,最有影响力的是美国移民。这决定了它和以色列的特殊关系。这个国家,没有直选,只有共和、民主两党轮流坐庄。就像飞机送餐,点头微笑,“chicken or beef(鸡肉或牛肉)”,让你随便挑。打仗是爱国主义和英雄主义,谁也不敢反对(除非死人太多)。共和、民主两党都酷爱打仗,对外没任何区别,区别只在收税和利益分配。但就是对内,也是大同小异,无论怎么收,怎么分,都绕不过三个代表,一是犹太集团,二是军工集团,三是金融大鳄。他们说,他们才是美国,他们就是美国。
欧式民主,至少容纳左翼,社会主义在欧洲还有一席之地,美式民主,绝对不许讲。
5.什么叫民主国家
美国是个“全球鹰”,它成天想的是全球打击,随时随地打击,想打谁就打谁,几乎如科幻小说一般。
美国战争方式:外交穿梭—联合国制裁—国际法庭通缉—设立禁飞—收买反对派—然后给你下及时雨,兵不厌炸,带火字旁的炸—不服,再派地面部队,或派特种部队,“千里之外取上将首级” ——然后寻找“大规模杀伤武器”和“万人坑”——最后是开刀问斩,公审太麻烦,还是直接杀了省事,什么老朋友,该翻脸时就翻脸。这些步骤,大家都看到了吧?他们觉得侠肝义胆,特牛仔。
美国当然相信,枪杆子里面出民主。在它看来,民主支持战争,战争传播民主,太合情合理。枪杆子和民主,一点儿矛盾都没有。
美国有一批盟友,核心是八国联军的老班底(除把奥匈帝国换成加拿大,俄国换成以色列)。大家别忘了,八国联军就是当初的民主国家。当年的道理还是现在的道理。打仗亲兄弟,首推英国和英联邦国家,它的前辈和亲戚。其次是欧洲大陆的老邻居,法国和德国。以色列是英美在中东打下的楔子,半个儿,视同己出,别提多亲。亚洲的铁哥们儿是日本。
其次是地区代表。首先是北约28国,包括东欧的新盟友。其次是伊斯兰世界最保守的沙特等国。比如波兰,为王先驱,美国打伊拉克,它最先进入。利比亚战争,沙特等国也立了二等功。利比亚战争是新模式:老大运筹帷幄中,老二老三往前冲,北约飞机天上炸,反对派在地上打,天上地上有分工。帕内塔说,战绩辉煌,零伤亡,当然是说天上——至于地上,利比亚人死了多少,伤了多少,难民有多少,无所谓,就连反对派,照样忽略不计。美国人还有一种很传统的说法,是“我们的狗崽子”(our son of bitch),如蒋介石、李承晚、吴庭艳、巴蒂斯塔、诺列加,都在这个名单中。他们真是这么叫。走狗不走,随时可换。这些人,全都碰到过大麻烦,有些人还丢了命。
萨达姆帮美国打伊朗,本•拉登帮美国抗苏军,结果都被美国干掉了。卡扎菲,扛不过了受招安,招安了也照打不误。这些人的命运,全看有用没用,特别是对保卫以色列的大局有没有用。
台湾老说“矮化”,谁把它蹬了?恰恰是美国。中美蜜月那阵儿,美国支持训练的藏独游击战也被叫停。
谁说美国选盟友都是民主标准?
6.美国理解的世界秩序
小布什,说话最坦率,非敌即友。美国的恐怖定义最简单,谁反对美国,谁就是恐怖国家。他们的民主标准也很简单,只有参加美国为首的军事集团和金融集团,才有资格叫民主国家。
美国共和党总统竞选人罗姆尼(Willard Mitt Romney)讲得最清楚,21世纪是俺们美国的世纪。什么叫美国世纪?他说,就是美国领导自由世界,自由世界领导全世界。领导的精神,我来解释一下,就是美国领导联合国,北约领导俄国,日本领导中国,以色列领导伊斯兰世界……这才是美国希望的民主秩序。
这几条,除了头一条还差不多,哪条都没搞定。请注意,如果美国、北约和以色列把伊斯兰世界搞定,腾出手来,它马上就是收拾俄国与中国。
1989年后,弗朗西斯•福山(Francis Fukuyama)说,美式民主是“历史的终结”(the end of history)。德里达(Jacques Derrida)说,他真是个使徒,他的书是资本主义福音书。“终结”是什么意思?
那不是完蛋了吗?电影打出end,大家只好散场。结果怎么样?他自己也后悔失言。
事情只是刚刚开始。
7.天堂建在地狱上
我们这个世界是个穷富相依的世界。没有富人的世界,大家不敢想。其实,没有穷人的世界,才最不可能。羊都跑了,狼就得饿死。狼的责任是维护生物链,帮羊搞计划生育,控制它的种群数量,功劳可大了。
中国古代闹饥荒,有个皇帝说,“何不食肉糜”。美国也是这个逻辑。它说,落后国家之所以欠揍,就是因为“不食民主”。吃肉当然好,谁都不反对。但它提供的是什么?不是“肉糜”,而是“何不食”。语云,“人闻长安乐,则出门西向而笑;知肉味美,则对屠门而大嚼”(桓谭《新论》引谚)。它光让你“对屠门而大嚼”。听话比效仿更重要。
美国,富足强大,比其他国家过得好,这条没人反对。问题是,它是建在什么样的基础上。天堂建在地狱上。
最近,“占领华尔街”运动,美国人民的呼声很清楚,即使这个世界老大,也是1%欺负99%。其实,它不光欺负本国,也欺负外国,更主要是欺负外国。没有外国的穷,就没有美国的富。美国围剿全世界,今天制裁这里,明天制裁那里,但我们不要忘了,这个世界还是被穷人包围。美国首都华盛顿,就被黑人区包围(唐人街以北就是)。芝加哥大学,也被黑人区包围。“自由世界”是被“不自由世界”包围。“农村包围城市”,到处如此。
美国很强大,也很脆弱。假如美国被围,它比朝鲜还惨。美国是叶公好龙。它希望全世界都流哈喇子。但大家学习美国好榜样,光这么一学,就要了它的老命。大家都当美国人,它更吃不消,移民局不急,布雷维克式的杀手也得跟你急。
环球同此凉热
现在的世界,还处于方生方死之际。一个时代已经结束,另一个时代还没开始。我们仿佛又回到了20世纪之初,一切都从头来过。环球同此凉热,我说过,这不符合科学,地球上的各地如果是同一个温度,地球就完蛋了。但诗不是科学。这里,我想说的是,世界已成一盘棋,中国的事,无论好坏,都不是中国一国的事,而是整个地球上休戚相关的事,就像全球的气候变化,这儿旱了,那儿涝了,这边刮台风,那边掀海啸,这不是哪一国的事。这个地球上的事,越来越有同步性,看似相反的东西,往往是一回事。黑影都是强光照出来的。
比如,大家都还记得吧?1968年,中国在闹文化革命,批刘邓路线;捷克在闹“布拉格之春”,反社会主义;法国在闹“五月风暴”,反资本主义;美国则有大规模的反战运动和嬉皮士运动。现在的各种乱也是如此,有“阿拉伯之春”,也有“华尔街之秋”。
美国有病,大家都有病,病情不同,其实是同一种病,同一种传染病。
1.冤有头,债有主
2010年,我在台湾中研院文哲所演讲。同一天,乔姆斯基(Noam Chomsky)也在中研院演讲。台湾人管他叫杭士基,真怪。他说,美国是邪恶帝国(evil empire),台湾是美国的帮凶,中国大陆也在美国的掌控之中,把台湾人吓了一跳。
我认识个挪威人,著名的语言学家。他老骂中国,说中国是唯一的吃人国家,成天欺负少数民族。我问他,语言学家,美国谁最棒。他说,乔姆斯基。我说,他的政治立场,你赞同吗?他说,赞同。我说,很好,那你们欧洲就是这个邪恶帝国的最大帮凶。结果,他突然变得谦虚起来,说我们已彻底衰落,老二,绝对不敢当。有些人批评美国,老是以奥威尔说的那种“上等人”自居。他们说,要批评,也只能由他们这些了解西方社会的“后现代”来批评,生活于“铁幕”之下的“前现代”不配批评“现代”。他们喜欢玩理论,保护地球,保护动物,保护女性,保护同性恋,自以为超现代。但这个世界,最应保护的是谁?恰恰是他们视为不民主的穷国和穷人。他们的反对,尽是虚招子。这些虚招子,全是在西方主流意识形态能够容忍的限度内讲话。
他们自说自话,说了很多年,早就被主流社会消化吸纳。年轻人,荷尔蒙过剩,你是嬉皮也好,前卫也好,摇滚也好,野合也好,这叫商业文化,这叫大众娱乐,根本伤不了主流社会的一根汗毛。中国为西方打工,苦熬苦挣,突然变得阔起来。但人民币还不是世界货币,中国也没有海外驻军。钱再多,也还不是个世界体系,相反,它是在这个体系的掌控之中。
中国,虽被美国视为另类,但并不是一个成心与美国作对的国家。相反,它正一步步靠拢和加入这个以美国为首的国际社会。它也有和美国一样的问题,也有1%和99%的贫富对立,也有潜在的金融风险和泡沫经济,也有种种令人痛心的不公平、不公正。
现在,中国已告别革命,但革命的影响尚未绝迹。如果中国的执政者代表的只是中国的1%,只帮资本家做蛋糕,不帮穷人分蛋糕,失去对他们的监管,问题是一样的。这样的“大国崛起”,站倒是站起来了,但奥威尔说了,这是像猪一样站起来。
说实话,我并不担心中国会不会当老大老二。我担心的是,中国的强大是不是还是美国式的强大,中国会不会与它联手,共同宰制这个可怜的世界,一块儿欺负穷国和穷人,不管是本国的穷人,还是外国的穷人。
发达国家的发展道路都是靠盘剥外国穷人,养本国穷人,污染外国,环保本国。我国的大城市和小城市,城市和农村,也有类似问题。
这是资本集中的优势在作怪。美国是借“中产阶级”维护国内秩序,借“中产阶级国家”维护世界秩序。
维稳都是这么维。现在,我们已经学会像美国一样讲话,“咱们应该相互尊重彼此的核心利益”,这是外交辞令。我不是政治家,我不会用这种方式讲话。天下不负美国,美国负天下久矣。美国欠下的债,不只是钱。我对美国的批评,不是基于利益,而是基于道义。基于利益的作对,其实是亦步亦趋,紧跟和追随。
我也批评中国,但绝不是以美国定黑白。相反,我是以美为鉴,我是把美国当作源,中国当作流来批评。我对中国的批评,是从这个源头上批评。
2.改革的前提是解围
这个世界坏透了,头顶长疮,脚底流脓,坏是从头上坏。现在,谁都说要改革。但我说了,关键是美国改不改。皇上不急太监急,都是瞎急;上面不改下面改,都是白改。它不改,我们只能先凑合着改,用釜底抽薪的办法,从外面促它改。
冷战,失败的想改,战胜的不想改。社会主义国家是失败者,问题成堆,积重难返,当然是率先改革者。改革的前提是解围。
中国和苏联闹矛盾,请美国帮忙,既帮中国解了围,也帮苏联解了体(注意:这不是一个国家的解体,而是一个半世界性的体系解体)。我们这才恍然大悟,“苏修”才是美国的大敌,中国也好,苏联也好,所有问题,全都和围剿有关,光从里面改,肯定改不动。
苏联解体,东欧易帜,美国很得意,但好戏还在后头。这个世界,真正的铁幕是美国。凡是解围的国家,发展都很快,无论经济水平还是文明程度,都会有所改观。这足以说明,解围是改革的关键,围剿才是民主的障碍。一种保守主义只能引起另一种保守主义。
解围,难免妥协。彻底妥协有三条,一是卷旗,二是解体,三是缴枪。这事,小国容易大国难。
解围有解围的难处,入围也有入围的难处。
发展中国家有个共同点:小国必须傍大国,一通乱傍。思想,也是东南西北,根本找不着北。社会主义(国营经济)、资本主义(私营经济)、传统文化(主要是传统宗教),三味药,换着吃,混着吃,一锅乱炖。最后都是以传统宗教为主。
前社会主义国家(如苏联、东欧、中亚五国和蒙古),现在还打社会主义旗号的国家(如中国、越南、朝鲜和古巴),现成的药也是这三味药,差别只在配伍,也是一锅乱炖。所谓新经济政策也好,新民主主义论也好,社会主义初级阶段也好,全是扛不过人家的体系,为了解围,为了生存,不得已而为之的口号。现在,全世界都重归保守。保守,是因为无路可走。
我说过,病笃乱投医,西医不行看中医,中医不行看巫医。资本主义、社会主义都是西医。西医不灵,只能乞灵于传统。大家开药方,谁都跑不出这三味药,特别是最后这味灵丹妙药。人家俄国,现在是双头鹰、三色旗、彼得大帝、东正教、上帝保佑俄罗斯。吉尔吉斯斯坦,推倒列宁像,换自由女神像,推倒自由女神像,换玛纳斯像,最后都是回归传统。我们这边儿也有通三统的说法:毛统、邓统加孔统,反正没外国什么事,全是咱们自己的传统。
金雁《从“东欧”到“新欧洲”》(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最后讲精神追求,俄国和东欧知识界的精神追求是什么?大家走投无路,也是回归传统。
社会主义国家,前社会主义国家,乱归乱,毕竟在改革。伊斯兰世界,也乱,说明也在变。保守,都是保守疗法,用不着大惊小怪。
美国,你越乱,它越挑;你越虚,它越给你下猛药,目的是操控乱局,当世界改革的总设计师。改到啥样叫好,上面已经讲过。
这个世界要变,一定要变。但大家都变,就你美国不变,好意思吗?冷战的局面并不是单方面。
1991年,戈尔巴乔夫说,全世界最不想改革的国家,只有美国。但后来怎么样?2008年,奥巴马绷不住了,大呼Change we need,we can。美国想改?哪儿那么容易?耍钱、玩弹,这两条改了,还有美国吗?美国的政客能答应吗?的确很难。
“华尔街之秋”,美国老百姓的诉求主要是两条,让失业者就业,给富翁加税,多么可怜,多么有限。但富翁说了,穷人太多,拿我们开刀,缓不救急,没准更坏,特别是坏了中产阶级的好日子。抗议者,很愤怒,也很无奈。
这样的问题光是美国有吗?不是吧。马克思,咱们就不提了,孙大国父教导我们说,起码也得“节制资本”吧。
改革难,难就难在它是个世界体系。这个体系最难改。怎么改?大家在摸索。俄国是卷旗解体不缴枪,只要不缴枪,就不算民主国家,在美国心目中,它还是大敌(谁让它国土太大,弹比我们多呢)。前两年,有人提出,共产党可以改叫社会民主党,这是学北欧。好些东欧的共产党就这么改。但北欧的哥们儿,人家自己都讲了,不敢当。你要改名,何不一步到位,干脆直奔美国,改一字就行,叫共和党,或玩变脸,同一人,两张脸,一张共和党,一张民主党。还有个方案,玩中国特色,改叫中华复兴党。改名容易,但解体难,缴枪更难,哪个中国政治家敢这么干?如果这三条都不动,当然属于异类,而且是最大的异类。
汤因比说,世界上的“大一统”被西方大卸八块,全都解体(比如奥斯曼帝国),唯一还在,就剩两个“红色帝国”,一个俄国,一个中国。现在,俄国去红,领土的裙子边让人扯了,但块头还很大,手里有家伙。结果如何?并没解围。
中国也没完全解围,我们要有清醒的认识。
3.中国得了失语症
中国为了加入主流社会,不得不(或巴不得)按美国的方式讲话,不得不(或巴不得)引进美国意识形态,传播各种美国神话;中国为了统战台湾,幻想第三次国共合作,也不得不(或巴不得)按国民党的方式讲话,不得不(或巴不得)引进台湾意识形态,传播各种台湾神话。
普世价值说,后面是典型的美国意识形态。新儒家立教说,后面是典型的国民党意识形态。
别以为光咱们这儿有意识形态。
最近,美国的陶涵(Jay Tailor)替国民党写了两本传,一本是蒋介石的传,一本是蒋经国的传。台湾出版者说,陶氏的蒋介石传把以往的旧作全盖了,以前美国人写的传,总免不了负面评价,现在才公正客观。汪荣祖读后,把陶传批了一通,说不够史家水准。大陆只敢出后书,不敢出前书。其实后书才有更多的当下所指。
蒋介石去台湾,共产党帮一大忙。共产党把他赶到台湾,中国的割据势力,全都归了一统——躲进小岛成一统。他痛定思痛,第一搞整风,第二搞土改,全是学共产党。国民党的这个小一统,一靠韩战,二靠杀人。不傍美国,不杀人,没有今天。陶涵说,蒋大总统虽赍志而殁,但可含笑九泉,因为在精神上,他的反攻大陆已经成功了。蒋经国掌情治,替他爸爸杀人,杀共谍、杀左翼、杀本省人。反对的人,一个不留。在的,只投美,不投共。
他说,好,时机到了,一党训政可以结束了,咱们搞宪政吧。现在怎么说?时髦话叫“华丽转身”。他在台湾这个T台上刷地一转身,就成了民主之父。这对理解“民主”可太有帮助。纪念抗战,纪念辛亥,都是替国民党歌功颂德的好时机。过去,国共相争,双方都是殊死战,血腥残酷各一半。战争状态下,谁也不可能给对方讲好话。现在,恢复历史真相,好呀。但既言恢复,就不能是单方面。你不能光扯大陆掩盖,自己捂着就不说了。1947~1949年的历史,过去在台湾,讲都不许讲,课本是空白,这是不是掩盖?
什么时候国民党替共产党讲过好话?哪怕现在。总之,在所有现实问题上,中国都得了失语症。除了上述话语,剩下的只是传统,不是古代传统,就是红色传统。中国的复古狂潮,我不说了。所谓传统,都是人造传统。就是红色传统又怎么样,照样失真。
我们现在的主流话语,很多是沿袭文革结束时的思维定势:宁右勿左反左,什么时候都不会错。即使代表主旋律的正面歌颂,也是沿袭那时的心情。比如领袖剧,“毛周打天下”:两个伟人笑哈哈,其他领袖围一圈,陪着笑。这个调子,就是从十里长街送总理发展而来。这是心情,不是历史。潜伏剧,倒是与时俱进,主题清一色,都是国、共谈恋爱,而且几乎都是男共产党员和国民党女特务谈恋爱,据说叫“人性化”。这种革命史,老同志看得懂吗?反正老同志也不在了。
奥威尔说,自从外号“拳击手”的老马被他的猪领导连哄带骗,说是去医院,送进屠宰场,动物农场中的动物已不知革命为何物。鸟儿歌唱,无产者歌唱,但党却不歌唱(奥威尔语)。
传统为什么这样红?现在你该明白了吧。传统可以抚慰心灵,但解决不了现实问题。
现在的中国,官、商、黑三结合是最大的现实问题。腐败分子,很多是共产党员。反党是他们的专利。他们骂党比一般人更凶:升官发财,谁挡道,谁是共产党。他们把党吃光喝尽,然后给党挖个坑,说是救党。
我不是共产党员,我不会参加他们的反党大业,更不会参加美国领导的反共大业。
对于一个有独立思考的知识分子来说,主流意识形态才最值得怀疑。
附记:
血腥的利比亚战争刚刚结束,这是美国和北约利用地区内乱进行武装干涉的新模式,目的是扶植亲美政权,在以色列的左邻右舍吃子连片,创造安全带。卡扎菲不过是这一战略部署的牺牲品,即使他想投诚归顺,也无济于事。他的死,既与国内的利益冲突和矛盾激化有关,也与外交政策的倾侧反复和没有出路有关。
美国叫他死,他就没法活。
本文出自李零先生《环球同此凉热——我的中国观和美国观》,收入《鸟儿歌唱》(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2月版)。限于篇幅,此处摘取了文章的后两部分“我的美国观”和“环球同此凉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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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李零。来源:活字文化。责任编辑:邱铭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