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水坑
5年以前(2010年12月),我第一次去广州的旧水坑,那是一个工业区,当时聚集了来自全国各地的10多万打工者,主要是女工。我们当时想找一个合适的地点建一个为女工提供服务的活动中心。中午吃饭的时候,大食堂里拥挤不堪,工友们穿着各色的工服,匆匆用餐。餐厅的墙上贴着巨幅广告,一面墙上是:电脑和英语培训;另一面墙上是:无痛人流。
2010年12月 广州番禺旧水坑 女工午餐的场景之一
2010年12月 广州番禺旧水坑 女工午餐的场景之二
2014年6月的一个晚上,我去旧水坑的工友聚居区找阿慧,她8点下夜班,我8点一刻到了旧水坑车站等她来接我。短短几年的时间,聚集在旧水坑的打工人数已经由10万多人降到不到5万人。工业区由无数个只为赚钱的厂房组成,它存在的时候是没有人性的劳动力集中营,它消失的时候留下的是资本风暴席卷后的沙漠。看到阿慧远远走过来,我眼前一亮,应该是刚淋浴出来,长发清香湿润地披落下来,穿着弹性紧身的连衣裙,凸显出她丰满而壮实的身材。我差点儿认不出她了,上次(2013年12月)在女工活动中心见到她的时候,她和其他女工们都穿着蓝色的工服。
广州番禺旧水坑汽车站
阿慧
阿慧在位于旧水坑工业区的S电子厂打工,S厂员工最多的时候曾经达到1万人的规模,后来(2014年6月)有6000多员工。阿慧是2005年进厂的,那个时候她37岁,超过了入厂年龄要求,厂方要求年龄低于30岁,阿慧借了妹妹的身份证才进厂的。
跟随阿慧去她的出租屋,七拐八拐的,踩着脏水走在破旧的小巷里,一只老鼠不紧不慢地从一个洞口钻出来,窜进下水道;墙角,几只蟑螂爬了出来,个头很大,可以看到它们左右摆动的触角。上了二楼,进了她的房间。一张双人床占据了大部分的空间,床上铺着凉席,清新整洁。我们两个面对面坐在床上,就这样,阿慧说了4个小时。
两个人的“单”相思
阿慧1968年出生在广西农村一个特别贫困的家庭里,因为交不起学费10岁才上学。阿慧考上了重点中学,上初中需要住校,因为没有米带到学校用来煮饭吃,经常饿得睡不着觉,后来弟弟妹妹也要上学,家里实在没钱,初一没有读完阿慧就辍学了。阿慧1986年开始外出打工,28岁结婚,而且那之前没有交往过男朋友。阿慧从上小学开始,心里就装着一个人。
村里有一个男孩子叫阿盛,对阿慧特别好,他/她们俩个是同年同月的生日,小学在同一个班里。阿慧家里孩子多,很穷,家务和农活也很多;阿盛有很多姐姐,都很宠他,他经常拿好吃的给阿慧,还经常帮她做事。阿慧考上了重点初中,阿盛没有考上,他/她们就没在一起读书了;后来阿慧辍学,然后外出打工,阿盛一直读到高中。阿慧从懂事开始心里就一直装着阿盛,但是不知道阿盛的心里是不是也装着自己。每次从外面回到村子里时都很想看到他,等终于在路上遇到他时,又很害羞,把头低下匆匆走过去。阿盛也从来没有主动问过阿慧什么。
1994年,阿慧和阿盛都已经26岁了。一天,阿慧在厂里上班,一个老乡告诉她阿盛结婚了,而且娶的姑娘也叫阿慧,阿慧就爬在产线上大哭,哭了半个多小时。当时的感觉无法形容,自己一直在等他,却不知道他是不是在等自己,知道他结婚了,就觉得以后嫁给谁都无所谓了,反正这辈子只喜欢阿盛一个人。
2005年,阿慧回家照顾生病的父亲。一天,她在地里砍玉米,隐约感觉到一种目光的注视,抬头一看,阿盛站在不远处望着自己。阿慧当时愣了,各种情绪在内心翻滚着,感觉自己是为了他而流浪了一辈子,是为了他嫁了一个一点儿都不爱的人,而且故意把自己嫁到那么远的一个地方,自己这一生都是因为他而改变了。那一刻,说不清是爱是恨,阿慧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继续弯腰砍玉米,砍到自己浑身是汗,汗水和泪水模糊在一起。阿慧想起妈妈告诉过她的往事,妈妈说,村里的年轻人中阿盛对妈妈最好,每当龙眼和荔枝成熟的时候就摘来给妈妈吃。每次妈妈告诉阿慧这些,阿慧就想,也许阿盛和自己是一样的,心里装着对方,但是因为不知道对方的心意,谁也不敢主动问对方。
不是QQ惹的祸
1996年,阿慧28岁的时候,和当时在餐厅一起工作的丈夫结婚了。阿慧跟丈夫回到他的老家,在四川非常偏远的山区里,出门就是坡,没有一块儿平地。阿慧原来设想的是,在丈夫老家的村里开个小卖铺,从此不再出去打工,来到这个人烟稀少的大山里,幻想破灭了。阿慧就一直哭,把婆婆吓坏了,对儿子说:“你把人家从哪里整来的,快点送回去,不能做这种缺德事啊。”阿慧已经怀孕了,丈夫对她很好很好,那时候是冬天,不让阿慧洗衣服;阿慧来月经了,就去山上挖首乌回来煮鸡蛋给她吃,而且一定要看着阿慧吃下去才肯走开。丈夫在地里干活,不让阿慧干,阿慧就在一旁陪着他。路不平,坡很陡,下了雨地很滑,阿慧不习惯走山路,蹒跚着,丈夫就扶着她。日子在各种辛苦中一天天过去,阿慧慢慢接受了丈夫,并且在一定程度上喜欢上了丈夫。生了2个女儿,一家四口回到阿慧的娘家,由阿慧的父母照顾孩子,夫妻两个人再次外出打工。
2004年11月,阿慧回老家,发现爸爸很瘦,去医院检查,爸爸已经是肺癌晚期了,就留在家里照顾爸爸,后来爸爸去世了,阿慧继续在家里照顾2个女儿。阿慧的丈夫开始还是很顾家的,一个月工资挣1200元,寄回家1000元,后来就慢慢少了,减到一个月800元,最后少到不够家里的生活费了。逼得阿慧想要再出去打工,但是丈夫百般阻挠,劝阿慧留在家里照顾孩子们。
2006年,当阿慧来到丈夫打工的广州时,印证了别人和自己的怀疑,丈夫已经在外面有了其他女人。从那时候起,两个人虽然都在外打工,但是再没有像夫妻那样生活在一起。阿慧本来不会用手机上Q的,她丈夫用过她的手机后,她发现上面有QQ,登陆一看,看到了丈夫发给别人的信息。通过阅读丈夫和女友的交流,阿慧了解到,丈夫在2004年开始认识那个女人并且有了交往,后来,那个女人去深圳了,但是他们还有联系。丈夫不仅和那一个女人交往,还追求其他女孩子,对那些女孩子很好很好,说很体贴的话。后来,阿慧注册了自己的QQ号,加丈夫为好友假装和他交往,丈夫约阿慧出去玩,阿慧说想买衣服,丈夫说他要上班,而且他没有钱。2008年奥运会的时候,丈夫约会一个女孩子一起在电视里看奥运会,原来丈夫早就在外面自己租了房子,并不是住在集体宿舍。2009年的一天,丈夫回到阿慧的住处,阿慧见丈夫回来,内心充满气愤,不想跟他一起睡觉,很晚了,阿慧说:“我得出去。”;丈夫说:“这么晚了你去哪里?”;阿慧说:“我睡不着觉。”丈夫问:“为什么?”同时,拿出酒来喝;阿慧没有喝过酒,而那一刻,拿过来就把半瓶酒倒进肚子里。阿慧醉了,又哭又笑,一下子把这三年多的委屈通通说了出来:“你的事情我早就知道了,我就是希望你亲口告诉我,我就是希望你能够自己回心转意。”丈夫慌了,又吃惊又害怕,对阿慧说:“很对不起,我不知道你都知道了,给我个机会,我一定改。”丈夫真的想改,而且真的改了一段时间。他在阿慧住处附件找了一份工作,天天下班了就回来做饭,坚持了一年多。那段时间,阿慧丈夫的脾气很大,俩个人经常吵架,也说不清楚为什么吵架。男人的心一旦涣散了也许就很难收回来了,而且他已经习惯了滥情所带来的刺激。最后,两个人又和以前一样,丈夫再次去了其他地方工作,一个月回来看望阿慧一次。
阿慧产生了一种破罐子破摔的想法,丈夫可以找女人,自己为什么不可以找男人哪。阿慧的艳遇不少,一次“遇到”一个老头子,说给阿慧300块钱,让阿慧陪他睡觉,阿慧说:“300块,好呀,我天天要,你天天给吗?”老头说不行,阿慧说:“那就算了。”又一次,“遇到”一个当地人,是一个房主,出租着两栋楼,对阿慧说:“我这里米啊面啊很多,拿给你吃吧!然后,你一个星期来找我一、两次,我一个月给你1000多块钱用。”再后来,也是唯一的一次,阿慧接受了一个男人的追求,他是同一个产线上的女工友的丈夫。所有人都知道阿慧的丈夫不好,而那个女工友总当着阿慧的面夸奖自己的丈夫多好多好;当那个女工友的丈夫在QQ上约会阿慧的时候,阿慧特别开心,哈哈,原来男人都这样啊。在一种复杂的报复心理驱使下,阿慧接受了这个工友的丈夫,但是,这个尝试带给阿慧的是更大的伤害。
阿慧是普通的打工者,辛苦打工挣钱,但是阿慧非常清晰地对我说:“我不想用男人的钱。”阿慧是一个有正常生理需要的女人,她对我说:“很多时候,我也想男人,很想要男人,但是当那个男人(工友的丈夫)在楼下叫我的时候,我还是把门关上了。女人只是男人的公共厕所,急的时候要你,不急的时候就不要你了,我不想做男人的公共厕所。”
如何安顿自己的心
我和阿慧结识是因为她参与了S厂女工争取社保的维权活动。阿慧最开始并不是女工代表。她是广西人,说普通话很吃力,发音不太清楚。开始参与的时候,她很少说话。后来,第一轮女工代表都被厂里开除了;再后来,第二轮女工代表大都被分化了。而在这个过程中,阿慧得到了锻炼,思路越来越清晰,表达也越来越清晰。在一次去市工会交换意见时,阿慧大胆发言,让她自己和所有人都刮目相看。回忆当时的场景,阿慧对我说:“我本来不敢发言,但是,我实在有一肚子的话想说,就想着,反正他们也看不起我们,反正他们水平也不高,我说就说了。当时我们女工代表说,工会应该替我们工人说话。工会来的人说:‘外国的工会和中国的工会不一样。外国的工会是工人给的钱,中国的工会是企业给工会的钱。’我说:‘那就是说,工人给钱就帮工人说话,企业给钱就帮厂方说话?’”
阿慧2005年进厂,工厂一直没有给买社保,现在如果补缴社保,到她50岁退休的时候(2018年),就有13年社保,到退休的时候可以一次性补齐。从2013年开始,阿慧和女工们开始争取这个事情,选出16名女工代表,里面有20多岁的,有30多岁的,最后都被分化了。阿慧言语中没有责怪那些年轻的女工代表,阿慧认为,她们毕竟年轻,现在不补缴以后也可以干够15年;只不过,阿慧自己再不年轻了,没有退路。
我问阿慧,如何安顿自己的心?阿慧说:“反正,如果没有遇到一个真心对我好的男人,就不值得去付出。我宁愿用其他东西让自己忘掉这一切,我宁可让自己忙起来,去争取社保、去买六合彩。”
(选自《中国新工人:女工传记》,吕途著,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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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吕途。来源:新工人文学。责任编辑:邱铭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