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的敌人将一瓢瓢污水、一支支毒箭朝我身上投来时,我知道,同他们那个“文坛”分道扬镳的时刻到了。
实际上,我跟“文坛”的告别,并非自今日始,而是从我创办《天下》杂志时就开始了。我的秉性和立场注定了我跟他们不是一类人。他们容不下我,我也不屑于同他们为伍。我不会为了迎合他们的趣味和标准写作,我有我自己的标准。“文学标准的制定和更新是一个动态的过程,它与所处时代和社会应该构成一种良性的互动关系。但如果社会价值空心化,失去了明晰的方向,知识界犬儒主义流行,我们也很难指望文学生态能好到哪里去;一个生态严重恶化,甚至被利益捆绑的文学体制滋生的标准也必然是恶劣的、可疑的。”(刘继明:《文学的标准》)
我将对一切邪恶力量的反抗,为争取一切被压迫和损害者的权利而呐喊,当做我写作的全部意义所在。在这个处处充满不公的世界,在强者与弱者之间,我会近乎本能地站在弱者一边。因此,当文坛堕落成一个蝇营狗苟的名利场乃至“铁三角”的一部分时,我毅然掷出了手中的投枪。从那一刻起,我不再只是一名作家,而是成为了一名战士或游击队员。是的,游击队员,意味着我不会遵守他们划定的所谓“底线”,而是按照我自己的方式与他们“作战”。诋毁、报复和谣言不仅不能使我退缩半分,反而会激发我内心深处潜藏的勇气。既然我能一次一次独自面对群狼撕咬,别说敌人的中伤,就是智识阶级乃至所谓“同一阵营”的冷眼,我也毫不在乎。相对于那些被失业的工人、被失地的农民、被失踪的青年以及被车祸、被死亡的举报者,我已经很幸运了。
当昔日不无热闹的“朋友圈”骤然冷清下来时,我不是变得软弱,而是更加坚定了。因为,我是离开一个不属于我的阵营,回到了你们中间。
“你们”——
可能是为数很少的“一小撮人”,也可能是一个庞大的令人吃惊的群体;有时离我那么远,面目模糊不清,有时又离我如此之近,仿佛连五官都清晰可见。最可能的是,你们来自一个沦陷的阶级――不同的时期你们有不同的称谓,如无产者、劳苦大众、领导阶级等等,现在,则有一个共同的身份:弱势群体。从根子上,我与你们血肉相连。你们的痛苦与快乐、屈辱与抗争、权利和尊严,都与我息息相关;反之,我的一切也与你们有关。“我注定在旅行中掉队/并且很快被同伴遗忘/而两岸的风景/和不具姓名的人民/将收留我”(刘继明:《流水十四行》)
甚或,“你们”不是一个具体的所指,而仅仅是一种精神的象征。但我知道你们存在于我的内心,从我选择当一名作家开始,你们就存在着。我来自你们,也必将回到你们中间。这是一种责任,也是一种宿命。
我当然不是像某些人所想的那样,是“一个人在战斗”。在我的前头,有一大串业已逝去的先行者:“由于良知不灭则中国不亡的政治逻辑,这些百年良知的代表性人物,一个接一个地被泼满血污,遭受到布鲁诺、伽利略的厄运。而那些污蔑与构陷,其手法之卑劣、逻辑之荒谬,已足为时代良知再次趋向泯灭之明证。”(孔庆东:《基于良知的呐喊》)作为后死者,我固然是微不足道的,但因不甘于趋炎附势、同流合污,以及来自同一阶级和同一种信仰的召唤,我做出了与他们同样的选择。这不是命运对我的惩罚,而是对我的成全;从这个意义上说,我要感谢我的“敌人”,包括那些落井下石的人。
几年前,当我写完长篇小说《人境》后,曾经冒出过从此停笔的念头。但现在我改变了主意。因为,既然写作对我来说是一场战斗,我就没有理由临阵脱逃。
一种摆脱了名利羁绊的写作是真正自由的写作。这将是一种全新意义上的写作,包括书写方式以及传播媒介,都将与我以前的写作发生实质性的改变。其中最大的改变之一,就是我不再寄望于主流文坛的肯定乃至于在体制内那些纸质杂志上发表作品,而主要通过网络,将它们作为发布作品及相关信息的主要平台——不仅仅是平台,而且是阵地,或者战壕。
这并非我的首创。
早在2017年,张承志先生就开通了他的公众号。在那篇《致公众号读者和朋友》中,他说:“纸质的杂志纷纷变质腐化,是因为它们本来就没有干净的初衷,它们被‘物’异化时,散发着臭味。而我们并没有变。我们不在意与垃圾烂纸的分道扬镳。”
说的何等好!
我一直认为,张承志是继鲁迅之后唯一一个堪称伟大的在世的中国作家。我在前不久完成的一篇文章中写道:“庆幸的是,作为比张承志晚一茬的‘60年代生人’,我没有染上许多同时代人身上习见的那种轻慢、怯懦和势利。换句话说,我还有感动、愤怒以及行动的能力。这似乎也可以视为‘伟大的六十年代’赐予我的一份遗泽。”
值得特别一提的是,张承志是在他作为一名作家的声誉如日中天时,“退职停薪”,与主流文坛分道扬镳的。从那时到现在,已经过去了整整三十年。相对于他,我做出选择太迟了,并且有一种“逼上梁山”的味道。
但因为有你们在前方等待着我,也许一切都还来得及。
2019年5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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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刘继明。来源:微信公众号“刘继明”。责任编辑:郭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