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火山小视频中搜索“富士康”,可以看到厂区里每天上下班的人流,不断发布的招聘启事,厂区附近广场上的尬舞或者下班后自导自演的短剧,与想象中的枯燥和乏味扯开一些偏差。

十三连跳事件过去近十年,生活在这个庞大且流动性极高的群体里的工人们,和任何人一样拥有合理鲜活的生命,对更理想生活的渴望,并为之不断寻找。

五月的深圳,气温接近30度。云南人徐德志坐在出租屋里,奋力扯几下衣服,尝试散去一些热气。

徐德志在富士康工作了将近十年,自称“老油条”。这个周末,苹果公司工作人员检验服务器,工厂加不了班,于是他回到自己的出租屋里,打开火山小视频。

直播招工——这是新近才被工友发明的,已然成为徐德志工作的一部分。炎热没有给他造成很大的困扰,但网络延迟使直播页面出现卡帧的状况,令他不胜其烦。要知道,及时查看并回复粉丝留言,是很重要的一环。

粉丝询问最多的是薪资。同一个问题,徐德志得回答数遍:试用期底薪2300元,转正后2650元。

加班时间,也是很重要的问题。蓝领工人对加班少的工作提不起兴趣,因为加班费是他们最看重的部分。徐德志心知肚明,很多工人出门在外就是为了赚钱,只要给出高工资,苦点累点无所谓。

五月是淡季,小时工的时薪21元,而旺季则可达到将近30元。徐德志毫不避讳这个话题,坦陈厂里薪资不高:“说白了,上万一个月的人都没多少。”

此时,有人留言插科打诨:“当总经理工资就高。”

徐德志看见这条留言,复述了一遍,而后说:“是啊,但是没人让你去当总经理,只要做好自己那部分小小的工作就好了。”

在富士康直播的年轻人-激流网图|徐德志记录下休息区的工友们

显然,徐德志对现状的满意度,比周围许多人要高。

十年前,他毕业后去过重庆一家做齿轮的国企。年少气盛的徐德志,无法忍受“周围都是上了年纪的人”的沉沉暮气,于是决定出走,到了富士康。同年,在浙江实习的女友也决定来富士康工作,他们结了婚,生下一个女儿。对刚刚走出老家的泥腿子农民工来说,那时候的富士康是理想的世界工厂,进厂得托关系,甚至交钱。

十年后,招工变得困难了。开出奖金或是返费,才能吸引工人,比如,打卡满55天后发放3700元,再打卡满55天发放5000元。

落地在深圳的31年里,富士康始终是舆论焦点。它赶上这个年轻力壮的城市发展极快的节点,像一个小镇长在城市北头,在一大片建筑工地和城中村的包围下日夜运作着。很多人不理解,为何这么多年轻人选择一种机器般运转的生活。

像徐德志一样的直播客改变了这一切。厂哥厂妹们第一次出现在镜头前,为厂区生活打开了一扇窗户,他们每周平均打开火山小视频184次左右,里外的人相互张望。对于双方而言,这是一种可能,改变或者改善自己生活的可能。

在富士康直播的年轻人-激流网图|食堂开饭,徐德志拍摄


五月初,我坐出租车在深圳富士康龙华厂区外围绕了一圈,厂子很大,时速35公里得开40分钟。站在厂区的任何一个门口,都能看到从早上五点开始的人流,那是交接班开始的时间,成群结队人群不会中断,整排的刷工卡和刷脸仪器把厂区和外界隔开来。走在末尾那几个,要不是洗了头头发还没干的男孩,要不是化了妆一路小跑的女生。一旦换上工作服进入车间,他们就像丢进峡谷的闹钟,再怎么蓬勃也都静默了。

然后,过了八点,就是从厂区里出来的上了一晚上夜班的员工,大多看上去像一夜老了四十岁。也是从这个点开始,招募中心门口开始有零散的几个人徘徊,等待拿着身份证填写资料,通过面试然后进入富士康。

在富士康直播的年轻人-激流网图|富士康上下班的人潮

这里面居住着数十万人口。枯燥、三点一线和无人问津的生活,这些是关于富士康频繁出现的关键词。但是将火山小视频里的“富士康片段”组合起来,不难发现,厂区存在一种矛盾:这里没有秘密,却又充满秘密。

集体生活中,个人很难保有私密空间。普工大多住在6-8人一间的宿舍,作息习惯以及社交内容,随时可能被暴露于人,厂区附近步行街路口摆着露天贩售的女士内衣。但在这儿到处都是秘密,似乎没有谁真正接近过谁。

喜欢拍搞笑段子的岑定林来自广西,在家乡他能叫上好几个亲戚朋友一起拍段子,在泥里和水塘里跳跃、打滚,到富士康后他的视频里永远都只有他自己。

南阳大叔下班后打开火山直播,并不熟练地对着镜头说,我还不知道怎么玩,我看见你们就是高兴。在一分钟的沉默之后,他又说,有没有人跟我互动一下,我的感觉,太尴尬了。又过了两分钟,他结束了直播。

普工晓春,中学时经常去电鱼或者抓泥鳅补贴家用,因此落下了功课,高中后就开始进厂打工。在日常生活中,晓春每天下了夜班,只有机械的安排,吃饭,冲凉,玩手机,睡觉。

工友们不知道晓春玩火山,更不知道他有一万两千名粉丝,他也几乎没有对工友讲过自己的秘密——炒股。“十个炒股九个亏嘛,说出来干嘛?亏了,别人不会安慰你,不在你伤口上撒盐就不错了。人嘛,都喜欢锦上添花,不喜欢雪中送炭。冷暖自知就好。”

点开晓春火山小视频的个人主页,会看到大量关于书法的视频,都是身边朋友写的。他一度很羡慕这些会乐器或者写字特别好的朋友,像是表达一种学业未竟的遗憾。

李媛媛是个三十岁的单身母亲,有一双水灵但不太笑的眼睛,还有一个四岁的男孩。她不展示创意、才艺,也不发布恶搞视频,对她而言,短视频更像是一个情绪出口。

在过去半年时间里,有好几次,她只是沉默地对着手机,直到双眼满含热泪,像玛丽娜·阿布拉莫维奇的行为艺术。也有一次,她兴高采烈拍了一段视频,说同事跟她表白。夏天的时候,她戴上了一个金坠子的项链,在视频中十分显眼。

我找到她的时候她正在医院看病,胃痛已经折磨了她好几天。医生说是饮食不规律,因为她没时间吃饭或是赶不上食堂的热饭菜。这次看病,花去了她一千多元,因请假损失的基本工资将近每天一百元钱。如果再算上加班费,半个月的薪水都损失了。

两天后下夜班,她又去医院复诊。手机没电了,而充电机器的充电线太短,她不得不蹲地上。怕自己睡着后丢手机,李媛媛打开了直播。

两个小时的直播过程中,令李媛媛感到烦躁的事情有很多,胃部抽搐、小腿酸胀、医院过于充足的冷气、不断袭来的困意,以及些许留言:

“你这是在哪儿呢?”

“单身就是没人爱护。”

……

李媛媛瞥了一眼,说话时鼻音很重:“我只想要个抱抱,鼓励也行啊。”

终于收到一条留言,“要好好照顾自己啊,抱抱。”

这一刻,有人接近了她。


对于每一个孤独的个体来说,寻找安全感是行为的重要动力。

在我联系到晓春的时候,他已经离开了富士康,前往广东中山做椰子的倒卖生意。他在龙华工业园工作了四年,也是他家里起房子最需要钱的四年,“建了一半了每个月要搞钱回去,不可能不做啊,顶着也要做”。后来房子起了三层,他就离开了。

在富士康直播的年轻人-激流网图|夜班工人们在休息,晓春拍摄

“工字不出头,出头也是土。”晓春说,“你知道什么意思吗?就是说打工是不会出头的,等出头的时候也差不多要入土了。”他总是想走,但每月定期打到卡里的钱,总会给他安全感。

张兴城也离开过富士康,但他在2014年又回到了工厂。

他住的宿舍楼下有个小超市,夏天一到,小超市就拿出一台投影仪来放露天电影,不少打工者搬了凳子坐在那里看,有时候他会停下来看一会儿。厂区旁边有个湖,下班的时候总有人在那里钓鱼,周末尤其多,有时候他也停下来看一会儿,“就当是看风景”。

在富士康直播的年轻人-激流网图|张兴城楼下的露天观影区

五年间,他的职位升到了普通员工的最高等级“员三”,向上一级是技术职称“师一”。每当路过师级的办公室,他会停下来张望一下更宽敞、更现代化的办公室, “人多多少少都要有点理想。”

徐德志的安全感则来自妻女。他们一家三口租住在厂区附近的一居室内,房租每月370元。七岁的女儿已经入学,徐德志和妻子轮流送她去常去附近的学校上学。早晨七点半,徐德志牵着女儿的手出门,到校后转身走十分钟就可进入厂区。

平时,徐德志会顺手拍一些关于工友的视频。办公区域楼下有一个露天吸烟区,一到休息时间,清一色的男性或蹲或站,在那里吸烟,看见这一幕,徐德志会去拍“单身帅哥”,通过视频介绍给粉丝中的单身女性,试图将自己拥有的那种安全感传递给工友们。

然而,厂里流动性高,人们一旦离开就很少再见,所以在这里谈论爱情,显得费劲并且奢侈。徐德志没有气馁,依旧经常给身边人牵线。

徐德志的尝试最终显现了效果,一对来自河南的工友在他撮合下结婚,现在已经有了孩子。


5月26号,周日,这或许将成为付道贵在富士康上班的最后一天。他身材精瘦,嗓音沙哑,总是戴一副黑框眼镜,穿一件蓝色的及膝制服。

三年前,付道贵开始接触短视频,后来在火山小视频更新了一个自学的扑克魔术的视频。付道贵乐此不疲,接连录制变玫瑰花、切手指、香烟穿过鼻子等二十多种魔术的视频。

同年七月,付道贵去参加了一个达人秀,顺利进入前十名,由此信心大增。尬舞视频兴起的时候,正是富士康生产淡季,他闲下来就穿着静电鞋在车间里练习太空步。接着是改编歌曲,将描写工厂生活的歌词,填进流行音乐的曲子。

不断研习各种才艺的付道贵,人气不断上涨。他在工厂里,透过短视频这个窗口,看见了另一种生活的可能,打算翻窗而出。

在富士康直播的年轻人-激流网图|付道贵录制的唱歌视频

给“灿友”点赞、回复粉丝以及应邀去拍段子视频,越来越多地占据着付道贵的时间,他不再打游戏和看电影。在此之前,他习惯沉默与独来独往,有些强迫症,每天起床都得把被子叠得跟豆腐块。

“灿友”喜欢找付道贵拍段子视频,每次他一出现,拿着手机的人就会说:“哎网红来了。”听见这句话,他的成就感也随之而来。

半年前,本来已经和付道贵谈婚论嫁的女友,认为他录制视频时与其他女孩接触过多,和他分了手。他问心无愧,重新开始录制短视频,因为有一位打算发展直播的投资人有意向聘请他组建团队。

付道贵不想错过这个机会。

短视频时代打开的窗口,在缓慢酝酿改善生活或者改变看法的效果,也告诉其他人还有这样的生活方式,无论是在富士康里还是外,生活不在别处。工人们慢慢意识到:吃一种米饭养一百种人,没有对错,只有合理。

每个人都在寻找自己的可能性。一天的直播结束后,二三十位打工者联系了徐德志。事实上,通过视频招工已经成为徐德志的部分收入来源,招到一名普工并工作满一个月,他能拿到600元的奖励,旺季时甚至能达到2500元,“上万一个月”将成为轻而易举的事。

*文中徐德志、晓春、李媛媛、张兴城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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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富士康直播的年轻人-激流网  (作者:温灿然。来源:公众号  真实故事计划。责任编辑:还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