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继明的这本新书,据说原本取名《为中国革命辩护》,我对此不大赞同。
在我看来,第一,刘继明不是一个严格意义上的「革命者」;第二,革命也不需要辩护;第三,刘继明的这些声音,仔细辨听,其实不过是基于良知的吶喊。
不论儒家意义上的「顺天应人」的传统革命,还是近世以来西方revolution意义上的社会革命和文化革命,其泥沙俱下的滚滚洪流之中,必然存在许多可以指摘和抨击之处。正如鲁迅教训一大票革命作家时所说:「革命是痛苦,其中也必然混有污秽和血,决不是如诗人所想象的那般有趣,那般完美」。革命者往往偏取了鲁迅的另外半句话,说革命毕竟「有婴孩」。然而鲁迅的话是应该全面理解的,有婴孩就好好爱护婴孩,但污秽和血,也要正视。特别是当革命时代远去,成为一块「飘逝的花头巾」,检讨革命过程中的错误,盘点革命所带来的痛苦,不仅是反革命额手称庆的快事,也应该是革命者痛心疾首的良药。刻意美化革命,其实正是帮了革命的倒忙,即使是发自真心的辩护,有时候也容易与「护短」界限不清,结果反而成了「低级红」与「高级黑」。
从哲学的角度来看,造反固然有理,可不等于任何造反都有理,也不等于造反的每个细节都有理。真正需要辩护的,不是那些造反中的血污,而是那些血污中的婴孩。正是从这个意义上,我看到了刘继明的姿态跟众多「低级红」乐队的截然不同。
我的专业是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受硕士导师钱理群等先生的影响,我很注意这一百多年来中国知识分子的心灵史。在我看来,中国始自鸦片战争的一系列「近代衰败」,与知识界丧失了王阳明所倡导的「致良知」,具有密切的关系。鲁迅在成为「鲁迅」之前的「周树人」阶段,对此进行了深入的剖析和孤独的吶喊。王阳明认为天地之心「只是一个灵明」,鲁迅在《文化偏至论》中大声疾呼「掊物质而张灵明」。一部中国现代文学史,从这个角度考察,亦可谓「改造国民灵魂」的吶喊史。而国民良知的重建,则是伴随着辛亥革命、文学革命、北伐革命、土地革命等一部近现代革命史,逐步显现端倪但同时又不断「云霞明灭」的。在这一宏大的历史进程中,从鲁迅、郭沫若,到丁玲、姚雪垠,再到魏巍、浩然、陈映真……都为中国人民的良知重建,肩住了一道道黑暗的闸门。这些名家不论是伟人还是俗人,自然都有其可资议论质疑乃至批评调侃之所在,这也是我们进行学术研究的理所固然。但是,由于良知不灭则中国不亡的政治逻辑,这些百年良知的代表性人物,一个接一个地被泼满血污,遭受到布鲁诺、伽利略的厄运。而那些污蔑与构陷,其手法之卑劣、逻辑之荒谬,已足为时代良知再次趋向泯灭之明证。刘继明由一个「文化关怀」的小说家,自我扩展为一个「唤醒良知」的吶喊者,不过是对此观察清晰之后,力挽狂澜而不能的杜鹃一鸣尔。
我跟刘继明无甚交往,对他的了解,一是来自他自己的文字,二是来自东看西看的对他的赞扬和批评。梳理这些文字之后,刘继明浮出水面的形象,是一个王蒙所说的「学者化的作家」,是一个孔庆东所说的「讲道理的文人」。他有立场,但并不以立场标榜;他有学问,但并不炫耀知识或理论;他有才华,但更吝于笔下生辉,舌粲莲花。他只是朴素地铺排史实、洗净污痕、凸显逻辑、昭彰天理。刘继明的言说方式,不大象一个获得多项文学奖的小说家,而更像一个语文老师——虽然讲课娓娓道来,自成一派,但能不能hold住自己班上的学生,还是个未知数也。
其实孔子也hold不住三千弟子,王阳明的心学也很快门庭冷落,鲁迅散落在大地上的投枪,则被搜集起来,去其锋、钝其刃,逢五逢十祭拜一下。因此,就不断需要有人走进无物之阵,去面对那些威风凛凛的旗帜:慈善家,学者,文士,长者,青年,雅人,君子……
有人说刘继明是辩护,孔庆东说他是吶喊,而刘继明自己可能全无这些概念,他不过是微笑着:
举起了投枪。
2019年4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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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孔庆东。来源:“刘继明”微信公众号。责任编辑:郭琦)
血污,根本不是革命的本质。几千年传统思想文化根深蒂固,在革命者身上与革命进程中也有反映体现,十分正常。在某种意义上,革命就是在革革命者自己的命。而血污,就是非革命的,必须革除的。革命从来不必反思,因为革命信仰是永恒不变。需要不断反思改变的,决不是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