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雪花像调皮的小姑娘在空中打着圈,然后从寂静的树缝中不知所措地掉落下来。门外红红的对联和雪白的世界相映成趣,它企图用它盖世无双的红色与这冰冷的世界肉搏。它们各自笑里藏刀,心怀鬼胎。
“丝飘弱柳平桥晚,雪点香梅小园春。”这是《西游记》里某个洞府的对联,被我盗版来做了庚子年的春联。我用歪歪斜斜的书法写了出来,贴了上去。爸爸说:“很好,很好,很好。”他向来就是这样说的,他写颜真卿的书体写得不错,但他总是不写,他让我写,他说要自己写的对联才有年味。他说自己写的对联就是一把利剑,可以穿透黑暗,直指邪恶。
贴好这幅对联,爸爸叫我举起拳头,我的拳头跟他的拳头在风雪中撞击出了声响,我听到了雪花落地的声响,也听到了利剑切削空气的声响。雪花坠落在我们的拳头上,无声无息地化成了水滴,我们一起歇斯底里地喊道:“冲破黑暗,冲破黑暗,耶!”。我总感觉爸爸是压抑的,他在家里常常孤独地叫喊。有时他会用很恶毒很流氓的话语骂人,他没有骂任何一个具体的人。我说:“流氓爸爸、垃圾爸爸。”于是我们一起肆无忌掸地大笑。
“他妈的,门都不会开,想办法。”
“他妈的,书桌这么乱,想办法。”
“他妈的,题目这么简单,想办法。”
“他妈的,可乐瓶都不会开,想办法。”
我说:“哈哈,你说谁妈呢?”
“没说谁妈,鲁迅先生在一篇文章中说过实际上有的人将它变格使用,有时是‘亲爱的’意思。”
贴好对联,爸爸接了一个电话后对我说:“我要走了,碰到问题你就多想办法,这是一个游戏,想的办法越多,积分也就越多。”
爸爸走了,他穿着一身白色的衣服渐行渐远,慢慢地与白色的世界融为一体。妈妈比他早走了一天,也是穿着白色的衣服消失在白色的世界中。不会买菜,想办法。不会做饭,想办法。不会洗衣服,想办法。不会坐公交车,想办法……
二
没有轿车,没有公交车,街市上空无一人。一辆电动车载着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女人行走在风雪中,车轮溅起黑乎乎的雪,黑雪洒落在她白色的衣服上,星星点点,像夜空里的星星一闪一闪。温柔的背影,飘落的长发,哦,那是我妈妈。我深一脚浅一脚的追着电动车飞跑,路灯切下他们的影子在白色的雪、黑色的雪下面移动。近了,近了,车上的后箱上“美团外卖”几个大字在无情地嘲笑我。
一只鞋坠落在雪堆中,被一辆呼啸而过的警车压得粉碎。电动车上的人感到我的在追赶,也许他们的心与我的在共震。他们把车停在一棵大树下,我看到白色的雪花在她黑色的长发上聚集,消失,再聚集,再消失,仿佛是梦里飘落的梨花,一片一片,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看到了她脸上的疲惫,我看到了她脸上的泪水,我看到她眼里的欲言又止。
她看着我说:“你的鞋子呢?”妈妈就常常这样看着我。
“……”
“你有什么事吗?”
“……”
“哦,我这里还有一盒饼干。”她伸手从口袋里拿出一盒饼干,那是妈妈常常给我买的那种。我无声无息地接过来,捧在手里,这仿佛就是一个梦,我担心饼干在我的手里如雪花一样的融化。
“这个胡萝卜不准配送。”一个黑衣人在空旷的广场上大声吼道。这吼叫声让寒冷更加寒冷,加速了坠落的雪花。
“干嘛不准配送。”一个穿着破烂的女人用企求的声音说。
“没有检验过,不知道有没有病毒。”
“那你们现在就检验。”
“没办法检验。”
……
这些个蠢人,爸爸说,面对困难,有的是办法。
雪一团一团的从空中飘下来,铺满了江面,染白了宝塔,包围了建筑,覆盖了道路,山寒水冷。滨江路是丧葬车的必经之路,每一辆车经过,活人都会从车窗丢下几挂短短的鞭炮,为走向另一个世界的人送行。我穿着一只鞋,追着鞭炮的烟雾跑,我一边跑一边喊:“爸爸妈妈,爸爸妈妈……”,我的声音随着风雪灰飞烟灭、无影无踪。
今天的丧葬车太多了,像雪花一样的连绵不断,像蚂蚁一样的如潮涌出,一台一台缓缓驶过,车轮辗压雪的声音唱着哀乐的节奏。每一台车里都躺着我的爸爸妈妈,他们穿着雪白的衣服,他们静静的躺在车里。他们躺在车里安静的做着梦,做着过去的梦。爸爸说他的梦就是我实现我的梦,妈妈说她的梦就是天地之间冰清玉洁,如被大雪包裹那样的一尘不染。我追走一台又一台车,每一台车在滨江路的转角处都会缓缓停下,都会有人把头伸出车窗用疑惑的目光看着我。
三
一堆一堆的面条从天空飘落下来,这是我煮的面条,这也是爸爸煮的面条。爸爸给我煮的面条从来都是刚刚够吃,我煮的面条今天怎么吃也没能吃完。一根一根的面条把我包围起来,每一根面条上都印着“他妈的”,我哑然失笑,那是变格了的“亲爱的”。
一堆一堆的口罩从天空里掉下来,每一个口罩上都写着爱心。这么多的口罩,纷纷扬扬,像秋天的落叶,落叶被一只大手撕扯着,飘向了那些不需要的地方。一个又一个的口罩被抢着,上面一式的写着“金钱、生命”,它们被热捧,它们是明星,它们是上帝,它们操纵着人世间的悲欢离合。它们是学历,它们是权力,它们是名望,它们是爱,它们是仇,它们主宰着人间的相爱与相杀。它们坠落,它们选择,它们救人与杀戳。
一堆一堆的口罩把我盖住,压得我无法呼吸,我拼尽全力挣脱出来,我抓起一个口罩走进公园。公园里空无一人,没有声音,没有飞鸟,没有追逐,没有笑声,没有哭声,没有读书声,没有吵闹声。喧嚣和吵闹从天而降,它们要把雪花染成金钱的颜色,把树枝也改变成病毒的模样。那不是喧嚣,也不是吵闹,那是一个又一个的口罩。它无声无息地带走了爸爸妈妈,它不留痕迹带走爱人,它撕扯着带走了孩子。
天空中纷纷扬扬,大地上干干净净。人们拥抱,人们杀戳,人们沉默,人们呐喊,有人的剑直指虚空,有人的枪对准了暗夜,一切都潮水一般涌来,一切都寂然无声地往后退却。声音如江水,声音如海浪,声音如瀑布,声音如山洪,声音如子弹,声音如利剑,声音如阳光,声音如林间温柔的黎明。有的声音让人颤抖,有的声音让人心碎,有的声音将人击垮,有的声音让人死而复生。
屋子里寂然无声,只有我的呼吸还在活着。一群一群的黑衣人向后整齐地退去,他们离我那么近,他们又离我那么远,他们的衣服上都写着“光荣、伟大”。一支又一支的志愿者向我走近,脚步声又缓缓消失在风雪中,他们的衣服上都写着“爱心、无私”。作家、记者、诗人、学者、政治家、革命家纷纷走来,他们看到我了,他们走近我了,他们与我隔着一堵无形的墙,他们有的人试图冲破这堵墙。他们声嘶力竭,他们栉风沐雨,他们在无形的弹雨中穿梭,他们前进,他们退却,他们叛变,他们进攻,他们倒下,他们倒在了墙根之下。一屡一屡的血,黑色的血,流淌在洁白的雪地上,很快被大雪覆盖。
《求主保佑》的声音在天空中飘起,我在杂乱无章的思绪中做梦。青蛙与蜗牛遍地的南方,小桥流水将人麻醉的江南,湿润的空气把人陶醉得白白的。风沙飞舞的北国,空无一物的战场,利剑的号叫,子弹的狂奔,战马的哀呜。睥睨一切的空无,不分敌我的战场,尸横遍野的乐土。“没有救世主”的声音将我从梦中惊醒,我构思着活下去的“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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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茅草。本文为激流网首发,如有转载,请注明出处。责任编辑:郭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