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承志:《中原迷茫》-激流网

1

如今的中国,居然还有这样的思路。不,是连续的后代也一路追寻到了这一处断层死角,这使我心中震动。在苍凉的大河冬日,北方的风景一片残破。闪动的青青衿带,如今遥遥一去不返,如不来相助的衰落文明。

能够如此细致的读解,就使得关心已超乎我一己之上。质疑者应当是我;是我要替退出了的一代,替颓唐了的一代,替分道扬镳和彼此敌对的一代,替疲于生计和逃脱收敛的一代,向你们提问。

2

在追踪那些青衿布衣的时分,你们可曾想到过,其实即便在烈士们还活着的古代,他们也只是决绝地离别。和同类是多么难以交流;荆轲幸而没有留言,所以青衿不曾被污水泼溅。他们都渐渐活得习性沉默,与文不说书,与武不论剑。对着这简练的阙文断语,从司马迁到鲁迅都有过一丝失语。你可读出,他们谁都有些难于措辞。他们不求归纳强做歌颂的,只是一些无援绝望的战士。区区人格不该是依据的岩石,那是土崩瓦解之后最后的兵器,如同那几柄和这个历史一样古老的,鱼肠刀、徐夫人匕首、雌雄的剑。

张承志:《中原迷茫》-激流网雁门关下

3

本来中原应该是大器之极,守如山林,动如风火。于拙朴中静听他人倾诉呻吟,在出世时一发千钧天下震动。可是百年来不知为了什么,孽生着如蚁的喧嚣侏儒,代谢着乏情的铜臭女辈。风潮欣赏下流,公论嘲笑正义,这是一个多么畸形的人群,这是一个多么病重的文化。我自孩提时想象和热爱的大陆——它衰老了。

屈辱的历史,残暴的权势,苦难的人民——每一个青年出世,都面对着这三位一体的矛盾。鲁迅又指出了第四个:卑污的智识阶级。

这古文明中还有简练的利害一词。利,如香喷喷嘴前摆的一块肉;害,如明晃晃头上悬的一把刀。鲁迅感慨没有“敢抚哭叛徒的吊客”;可是他知道吗,吃刀前先要割喉毁膝,烈士们都是跪着和无声地饮弹受死。并没有临终高呼一声的、那最后的人道的可能。其实已是噤若寒蝉,但是智识阶级还要追着送一个高调煽情、表演凶猛的恶谥。孤魂的鬼,谁愿意去充当呢。

张承志:《中原迷茫》-激流网与愚蠢在同一牢房

4

寄托应当只在青年,但是青年已多油滑。不必说从荆轲到鲁迅都曾经对青年失望;微小如我,青春做伴的朋友也大都没有践约。

曾几何时,英雄气短,世上仅余暧昧一途。文字不敢暴露气质,做人谨慎显示血性。即便这样舍舍规避,还有同类的追逼,刻毒的剿杀。举义也是可能使人疲惫的,文明的失败太多以后,人会反感文明,放弃责任。特别是,它一边呼喇喇地大厦倾,一边还镇压弱小杀伐人道;看是土崩瓦解,却又构筑体制。

只是人各有性,咂吮过的稀薄乳水,如今发酵成了浓烈的情义。别又来,舍难弃,人生就这样度过和巡回。谁曾矫情冒险,谁以好意为主义?不过是交还养育一场的奶水之恩,不过是虽知不可勉为其难,不过是旷野一人独自举礼,胡乱祭奠那飘逝青衿的影子罢了!

张承志:《中原迷茫》-激流网风床月枕

5  

最后求索于无名的民众,最后把秘藏和心灵和盘端出。一瞬间有过儿子的满足,为着你接济过这枯水的大河。但是且不说以自由为交换,且不说这需要特殊的前定和神秘因素——脱口而出和剖腹取心的惩罚,是最深刻的。

疼痛的感触告诉你,再也不要存着幻想。在这里,保留和隐瞒、识时势和守中庸者才是得胜的。这样的交流是值得的么,以后的每一天,都会这样自问不已。还会自问,民众难道不正是由于怕当孤魂的鬼,才结成了那样奇特的一群吗。那么,像民众一样淡漠地看待世道吧,万物都是造化的意欲。前定应该消亡的,也许就该让它消亡。终将难免一别的,也许就该揖手相别。这是最后一个也许:与其忧天如古怪的杞人,不如顺天如淳朴的民众。

在中原的厚实土地上,我行走,我住宿,我缄默,我寻觅。“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今天,青衿就是黄土高原上,结群做鬼的、农民的黑棉袄。世界和百姓轮番地教育着,我的心不再焦躁。

张承志:《中原迷茫》-激流网惟牲灵知音

6

不知多少次,不知从多少个省份,我总是竭力寻到一处渡口,接近黄河。只要抵达就够了,仿佛这方式是人生的一部。若是连这都嫌奢侈,那么就在支流、在边界、在这大网拖曳的任何一个点和结上,竭力接近。

风景虽然因地而异,但都涂着北方的旱渴黄色。屏息于大河之畔,我如一块锈石,凝望一派浩渺。冷冷的流雾如黯淡的襁褓,此刻的感情悄然而真切。这是中原,难离难舍的大陆。尽管混沌中没有一点亮色,但是感激如一股医药的苦汤,滚热地淌过,穿透了堵噎的胸口。

尽管,我依然不能排遣胸中的一丝憾意。我辨不出那些古代的声音和影子。风声水声,没有浊哑慷慨的古乐。烟村峰峦,没有青青的衣影飘过。我依然每一次都觉得,视野中的苍茫中原如死灭的古谶,它不解不答,不惊不动。

1997年4月

为了避免失联请加+激流网小编微信号wind_1917 

张承志:《中原迷茫》-激流网(作者:张承志。来源:微信公众号“张承志”。责任编辑:郭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