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10日下午，一场雷暴大风袭击武汉。
汉口沿江大道，一幢老厂房的铁皮屋顶，被大风掀起，把附近写字楼的铝外壳撞得凹陷了；一个50多岁的保安，被风吹到七、八米外的马路对面，伤了半条腿；小区里一棵直径1米粗的百年老树，直接被连根拔起。
根据气象台信息，武汉当天最大风力达到14级，刷新今年最大风力级别，湖北气象台连发100多条冰雹、暴雨、大风、雷电预警。这场雷暴致武汉天河机场至少70架次航班延误，18架次取消。
几小时之前，武汉还是晴空万里，天蓝得晃人眼，汉口写字楼的空调，开启了今年第一次制冷。看了看天，38岁的刘章决定开工，他是武汉一家幕墙清洁公司的项目负责人，目前正在负责清洗武昌一幢70米高的写字楼。
尽管武汉气象台预报，午后有雷电，阵风5到6级。按照国家《高空作业分级》规定，阵风5级以上不可进行高空作业。但干这行，不能这么“僵化”，他们经常得跟天气抢时间，工钱按天结算，拖一天，就少拿一天钱，工人等不住会跑掉，工期也会受影响。刘章只要保证在变天前一刻，让工人安全落到地面即可。
午后一过两点，黑云突然压下来。青山区一个做高空亮化的工人，还没来得及上去，工头就通知取消作业；刘章也赶紧让人撤下来，工人一落地，风立马掀起来；也有人被困空中，解放大道二七路地铁站附近，两名工人被困高空吊篮，之后被消防救下。
不是所有人都这么幸运。
汉口三阳路地铁风塔配套开发项目工地上，一个高空吊篮停在17层，没来得及撤下，风就将篮子掀起了几十米远，来回撞击大楼的玻璃幕墙，“就像风筝一样在天上飞”，一个目击者说。根据武汉应急管理局通报，当天14时50分，救援人员将吊篮固定，两名工人抢救无效死亡，一个34岁，一个54岁，事发前正在清洁高楼玻璃幕墙。
山东青岛，两个城市“蜘蛛人”悬吊在半空中，正在清洗一高层建筑的玻璃幕墙。
玻璃幕墙已经成为城市一大景观。早在2011年，我国就拥有玻璃幕墙2亿平米，占全球85%。
摩天大楼兴起的背后，是庞大的高空作业群体。他们要面临高强度的劳动和风险。一栋占地400平米，高约70米的写字楼，10个工人每天清洗9个小时，也要花10天。曾有学者在论文中提到，2011年至2015年全国发生的2545起建筑事故中，高空坠落占比超过五成。
以下内容根据两名高空幕墙工人的口述整理。
陈力
事发时在现场，从事高空幕墙作业一年
当时我在二十几楼干活，整个天突然黑了下来。大概过了10分钟，外面开始刮大风，整栋楼就停电了。电梯里一片黑，有个女的在里面都快被吓死了。我们没法干活，一群人就趴在窗户上看外面的天空，满天垃圾乱飞。我在青岛的海边都没见过这么大的风，只有新疆沙尘暴的风才这么大。
过了不久，听到一声巨响，我还以为是上面的东西掉下去。四十几楼的人在工作群里说，钢丝上的吊篮打到玻璃，楼下也有人拍了视频，原来是吊篮打到大楼，当时我还不知道吊篮里有两个人。如果知道有人，风那么大，也没办法救援。
后来，老板让我们下楼集合。我在17楼看到消防员在救援，我一开始以为在拉篮子，结果没想到是拉人。一个消防员抓住篮子，固定住，其他人开始拉人。
工地平时要不要开工，都是项目负责人或者总包头说了算，有时是安全员。我感觉（武汉）这个（工地）没什么（安全）意识。我前几天看天气预报，就知道有大风，不允许吊作。（事发那天），看到天黑下来，就得赶紧下来。从天黑到起风，有10多分钟的时间，要下来也来得及，也可能因为停电了，他们下不来。
我之前干过一年（高空）幕墙，安装和清洗玻璃都做过。2017年在一个一线城市的四环和五环之间，具体哪里我也不清楚，我记得那里有个凯德mall，旁边还有个建筑，像三个蛋一样，做得蛮好。
我做过最高的楼应该是腾讯总部。还有一次，在一个100多米高的楼，给人换玻璃维修。那个城市的工地很严格，平时连抽烟都不行。电焊也不能直接烧，要在下面把火星子兜着，不能让它掉下去。武汉这边就不管你这个了。
中间我还去过青岛。青岛靠海，一刮风，人被吹两三米远，也挺吓人的。有一回，一个同事被刮了三米远，听说都在上面喊妈妈了。（武汉）这个刮了几十米，人就算不撞死，吓也都吓死了。
我在上面也遇到过起风，这东西你得自己做好防范。一般会先拉个绳子，把吊篮的筐和大楼的龙骨绑在一起，给它固定住；如果没办法绑的，用几个吸盘先吸住大楼玻璃，然后再用绳子绑住吸盘，也可以固定住。上面还会下来一根安全绳，你再把身上的安全带固定到这根绳子上面。
升降的时候，这些固定就会放开。有时候，吊篮一边在升，一边又没动，整个就倾斜掉了。我们在吊篮里可以摁急停，再恢复平衡。这种情况很常见。两个人在里面，一个人专门负责摁急停，一个会负责看钢丝、安全绳有没有问题。
有一回比较惊险。吊篮也是倾斜了，里面按键失灵，我们只好把那边的玻璃给砸了，把人拉进楼里来。情况紧急的话，一般都会这样处理。不过我总共也就见过一次。
我们赚的都是辛苦钱，每天上午4个半小时，下午4个半小时，都在空中，要想休息，在上面休息就行了，除非你想上厕所。
一年四季没有舒服的日子。夏天热，玻璃发烫，气温超过40度，晒脱皮是肯定的。我还要在上面烧电焊，得穿两件衣服。冬天的话，简直又冻得受不了。
安装的工钱比清洁高，一天七八百、上千都有。我当时每个月拿1万2，小工做一天才160､ 170块。后来过年回家，项目就被别人接走了。现在的活，都是做一天算一天，所以大家都在赶。
我跑过的工地太多了。2012年（大专）还没毕业，就来武汉当暑假工，在工地做保温，给管子包棉。意外也见多了，人一不小心，意外就随时在身边。
我在福建搞桥梁，有一个认识的工人就摔死了。当时大家都下班了，他肯定也想赶紧回去吃饭，就没做好防护。铁板吊在那里，他要过去解钢绳，结果那个铁板没焊螺丝，也没有固定住，人踩上去，直接掉下去摔死了。他才40来岁，贵州人，跟老板做了10年，老板还说今年做完要给他买台车，结果就死了。
我胆子大，一次都没有怕过，而且也要赚钱啊，怎么能害怕？在高空上面，你会像看蚂蚁一样看人。有时也会好奇地四处看。雾霾的话，上午天就跟黑了一样，四周都是黑的，什么也看不到。
工地上的人真的不容易，天天都在干活，有时候觉得很心酸。不过这也没什么，大家都这样嘛。我90后，这么年轻，做工地以后从来不乱花钱，赚到的钱全都寄回家去，那都是血汗钱。
上海环球金融中心的户外幕墙清洗人员乘坐吊篮在500米高空的观光厅外墙进行作业，依次清洗幕墙玻璃。
师勇
从事高空幕墙行业10年
我遇到过几次起风的情况。在上海中心换一块玻璃，安装过程中突然刮风，吊篮晃动，我们离幕墙远了，玻璃撑不住，直接掉下去，还好没伤到人，只是把停在楼下的保时捷给砸了。
还有一次危险。当时吊篮大概在四五层楼的高度，快下班了，突然刮起大风，吊篮晃荡两三米、四五米远，来回晃了好几趟。我被吓坏了，和同事两个人，就想着尽快找个地方抓住，固定住吊篮。后来，我们两人一起用手抓住窗子，用绳子捆住上面的栏杆，赶紧爬进屋子里。
吊篮的安全措施算好的，这种情况很少见，这么多年就遇到过一次。幕墙外支起的那种脚手架危险多了，万一有个板子没固定住，一踩空掉下去，人就没了。
那次之后，我很害怕，中间有一两天没上班，当时就想能不能做点别的。但是没办法，我一出来就学的这个，也是为了生活。
2011年，我初中毕业就跟着老乡出来干，家庭条件落后。我们都这样，老乡带老乡，就像鸭子似的，一个在前面带头，后面的都跟着走。中间几年我也干过其它活，餐饮、保安、进工厂……但感觉这个工资要高一点。
第一次做这个，我已经记得不太清，那时候小，不知道怕，跟着人家上去，还觉得挺好玩的。大概到了20岁，同村一起长大的朋友，早上还一起吃饭，下午人就没了。我们在一个体育馆做屋顶，刚做完保温层，再打一层铁皮，他在上面走路滑倒，直接就掉下去了。
这事之后，中间有一年多我就没再出来，在老家务农、打零工。后来，奶奶出车祸，爷爷做手术，花去好几十万。我爸妈也是到处跑活，我是家里长子，肯定要站出来担责任。我就觉得还是得出来继续干这个。
工地上，大事故少，我见过的就一两个，印象最深的是天津一个大学的游泳馆。工程到了尾期，我们在上面喷漆。下班后我们要把安全带解开，从屋顶走下来。刚喷完漆，上面又是圆管，一个工友打滑直接掉下去，就摔在我旁边。
小事故的话，像刮蹭、摔跤、手被机器绞，倒是经常有。我自己的手指就被机器割了，整根手指头快断掉了。不过已经24岁了，以前也见过这种场面，懂得要自己用手按着，跑到医院缝合。如果是更年轻的时候，肯定会手忙脚乱。
工地每天至少要做9个小时，我有7、8个小时在空中。天热的时候，在高空上会头晕眼花。我在重庆每天要喝点藿香正气药，调节一下，不然身体受不了。这属于高危行业，跟在地面不一样，一点小感冒影响都很大。
大玻璃一平米能有个四五十斤，我在深圳给人家别墅装玻璃，一块玻璃不止1吨，要10多个人才能抬得动。别墅有4、5层楼高，对我们来说都差不多，只要高度超过 10米，就没有侥幸，掉下来连后悔的机会都没有。
危险又辛苦，我是没有办法了。文化水平低，没别的路可走，只有受别人受不了的苦，才能拿那么多钱。其实我们钱也不多，每天200多块，一个月5千多，去掉生活费，还剩3千多块。平时休息，我们几个老乡就去游乐场，酒吧 、KTV玩，需要生活用品就去商场买一些，不过也出去得少。
北京、深圳、上海基本这些城市我都去过。这两年基本在天津，这里的老板工程比较大，有10多个工地，能来回干。
做过最高的楼就是上海中心大厦，50层，大概200米。到现在我还会怕，在空中根本不敢往下看，头会晕，腿也会软。看四周，看得远一些就没那么怕，而且风景也比在矮处好看，跟坐飞机，或者在摩天轮里的感觉差不多。
当时，东方明珠距离我们直线两三百米，你在那上面看过去，就像平时站在楼上看路上一个小小的保安亭那样。上海的夜景很漂亮。晚上7点左右，下班高峰期，路上的红灯一亮，一排的车也全亮红灯。但是晚上基本不做活，太危险了。你看不见下面有没有人，万一掉东西砸到人就不好了。
做写字楼玻璃（清洁维修），一般都在礼拜天，别人休息的时候。有人在上班，也很少看我们，大家都在做自己的事。少数人会好奇地围过来，拍照什么的，还有的领导会专门开窗，跟你交谈，递一瓶水过来。像他们这样的人，能把公司做到这么大，肯定也是打工出身，吃过我们的苦。
家里没有再出情况的话，我再干个两三年就走了。我想回老家创业，我的智商比不过别人，就在村里，做餐饮，卖点农产品什么的都行。
（文中人物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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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蔡家欣。来源： 极昼工作室。责任编辑：郭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