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美]周道远（Dao-Yuan Chou）

“我拒绝了，说我从来没用过口红，我妈妈也从来没用过，我反对它，之后我也不打算用。”——寒春

旅程共18天，寒春沿途在夏威夷做了短暂停留，在日本则停留了较长的时间。寒春从杨振宁那儿学会了三个中文短语，她尝试着与中国乘客交流。她让餐厅的女服务员不要把她跟说英文的美国人安排在一起。她们让寒春坐到一个中国中年男子旁边。虽然她跟中年人学会了怎样用汉语要凉开水，但她发现这个人十分木讷，所以当他晕船离开时，她并没有太失望。船上还有三个留学归国的中国学生。其中一个是学物理的，寒春从一个方程推导出了费米统计1，这让他大吃一惊。他对寒春的印象非常深刻，一回国就对所在的大学提到了寒春，因此大学就给寒春发出了任教邀请。

剩下的时间里，寒春通常一个人站在栏杆边，看着大海每天变幻着色彩和形态。她还给自己安排了学习任务，每天学习10个汉字，这样，当旅程结束，船在上海靠岸时，她就学会了180个汉字。

当轮船停靠在日本横滨时，乘客都下船并坐上公共汽车到东京过夜。横滨是寒春接触亚洲第一站，当地情况使她感到震惊。卸货的码头工人跟他们的美国同行形成鲜明对比，那时旧金山的码头工人通过工会组织起来，力量达到了顶峰。美国码头工人用机器装卸货物，而日本码头工人用人力背送货物，衣衫褴褛。从横滨到东京道路沿线的乡村完全被夷为了平地。轰炸后的东京展现在寒春的眼前，伴着美国宪兵摩托驶过的残影。参观过日本皇宫之后，寒春在一家豪华旅馆休息了一夜。第二天，乘客们重新上船，驶向中国。

至于在上海卸货的工人，“比起日本码头工人来，他们的境遇更是要多糟有多糟”。瘦骨嶙峋的工人把沉重的货物扛到皮包骨般的肩上，而拾荒者在甲板上跑来跑去，搜寻可自用或是卖钱的几缕布片和棉花。

寒春通过海关后，中国福利基金会的王安娜2（Anna Wang）接到了她，并带她坐三轮车（后座可以载客的那种）到家里住。王安娜住在一幢两层楼房里，房前有乞丐带着孩子雨天也睡在那儿。这地方有一些由二楼顶部的假天花板围成的两英尺的空间，为了躲过坏天气，负担得起花费的人有时也租下这块地方过夜。

安顿下来之后，寒春请了一个青年学生每周一两次到家里给她上中文课。此后不久，宋庆龄派人请寒春来位于上海市中心的办公室。办公室是一个两层的小楼，两间屋里挤满了十几名忙碌的办事员，在二楼的小角落，宋庆龄就在一个木板墙隔开的仅够放下一张桌子和椅子的地方工作——这就是她的办公室。宋庆龄认为寒春穿着长裤和简朴的鞋，实在是太引人注目了，她建议寒春应该穿裙子涂口红，显得低调一些。作为孙中山先生的遗孀和蒋介石的妻姐，她的地位使她能够克服障碍帮助共产党，但没有人知道她什么时候会停止帮助。寒春做出让步，同意穿裙子（她带了几条以备不时之需），但她强烈反对涂口红。她就站在宋庆龄狭小的办公室里，真心实意地说不。即使是为了宋庆龄，她也没法让自己那样打扮。不过，她还是让一个理发师给她烫了卷发。

当时，中国福利基金会除了为解放区筹集救援资金外，还在城市里有一些地方项目。其中之一是建立了育才学校，主要工作是培训有天赋的穷孩子的艺术才能等等。他们还招募志愿者，教流落街头的孩子们读和写。他们一次教十个孩子如何写一个字，然后这些孩子每人再去教另外十个孩子，以金字塔的方式，这个字很快就传遍了全城。他们也给贫民窟的孩子分发一些基本药物，并让一群孩子教会其他人如何诊断最常见的疾病。学校派出了带着基本装备的小“医务人员”，让他们尽量利用有限的药物去治疗寄生虫和其他一些简单的疾病。

中国福利基金会分配寒春到育才学校教英语，寒春则期待着他们帮忙找到去解放区的路。大约一个月以后，韩丁的女友史克终于也来了。中国福利基金会计划最终通过在中牟（河南开封附近的一个小城市）的一家（贵格会）友谊服务医院送她俩去解放区。因为这家医院同时为国共两边服务，他们有一些关系可以帮助她们穿过封锁线。因为史克是护士，所以马上被派去了这家医院，但寒春则被告知等候消息。

在等待时，杭州一所大学邀请了育才学校的戏剧小组去演出，他们也叫上寒春一道，让她有机会去看看另一个城市。他们坐了一夜的火车到浙江，大学把他们安置在剧院的二楼。寒春带上了她可靠的睡袋，而其他人则睡在她身旁的草席上。

有一个节目是一出短小的哑剧，讽刺国民党的物价像气球一样飞速膨胀，工人工资永远不可能赶上通货膨胀。一个演员扮演通货膨胀，扮演工人的演员跟着他跑，想要赶上他。不出所料，杭州的国民党官员对此很不满意。在第二天晚上演出时，警察冲进剧场，制止了演出。剧团的孩子们跑到后台，冲着寒春喊：“快跑！”随后他们收拾好道具和乐器，逃回了上海。

学校的小短剧触动了国民党的神经是有原因的：

当时的通货膨胀是如此糟糕，以至于钱必须按重量来计算。这简直是不可思议。如果你到银行，会发现钱在办事员的两边堆到他们头顶，他们要从这些钱堆中窥探外界。我打算买一把折叠刀送给阳早，我不得不把美元兑换成国民党的钱。你要通过长长的走廊，到处都是硬币叮当作响的声音……我要兑换五美元，他们给了我整袋现金。我坐上有轨电车到了商店，把钱倒在柜台上。这么多钱，他们都数不过来，所以他们只是称了称重。

为了好玩，寒春绘制了通货膨胀率的对数曲线图。当时国民党突然发行了他们所谓的“金圆券”，以替代原有的纸币。随着新货币的发行，他们还要求所有人必须把持有的外汇或者金银换成“金圆券”。武装警察挨家挨户搜查，谁敢违抗当场枪毙——死者照片第二天会刊登在报纸上以示警告。国民党很清楚，他们很可能会输掉内战，为了准备在逃亡时尽可能地攫取财富，他们不得不把无用的货币兑换成金银。

新货币发行后将近一个月后，寒春的对数曲线趋于平稳。随后，金圆券也崩溃了，通货膨胀率直接爆表。其结果是，国民党逃到台湾时带走了大量的金银，而普通人则融化“金圆券”的硬币，以出售其中的铜。

不久，中国福利基金会让寒春乘坐一架装满医疗用品的货机去了中牟。寒春在那里等着和史克一起去解放区，闲暇时经常在医院的杂货店驻足。一个美国人教会了她如何焊接，她花了几天设计并焊接了一张带有可上下滑动的安全栏杆的婴儿床。

寒春在中牟洗头，低头弯腰者为寒春

当附近的开封因内战而遭受轰炸时，寒春跟着医疗队到了一位奥地利医生里帕（Lippa）的大院里，他们在这里给被炸伤者手术。然而，当这群人准备返回中牟时，寒春却得了疟疾，发了高烧。这所医院有治疗疟疾的药物，经历数天的痛苦后，发烧得到控制。但在与疟疾斗争的最后阶段，寒春又感染了热带口疮，或叫做脂泻病，这是由于突然缺乏维生素造成的疾病，使人难以消化食物。里帕医生确信她太虚弱，不能去解放区，于是寒春被送回了上海。

战乱中的开封

因为病情较重，中国福利基金会想把她送回美国，但寒春非常固执，坚持要留下来去解放区。热带口疮是西方人到中国南方后不适应大米作为主食的常见病。她想起哥哥韩丁到中国时也得了热带口疮，并用叶酸治愈了。因此，寒春写信给卡梅丽塔，卡梅丽塔寄给寒春一瓶叶酸，她慢慢地好转了。

同时，寒春得到消息，史克离开中牟进入了解放区。当史克走到韩丁任教的拖拉机学校时，她的双脚起满了水泡——但是她进入了解放区。这意味着寒春也应该能进去。

史克和当地老百姓

错过了这个机会，寒春继续在上海等待下一次机会。她为中国福利基金做了一些工作，认识了上海的其他一些外国人。包括路易·艾黎3（Rewi Alley）的工业合作小组，还有西尔维娅（Silvia）和比尔·鲍威尔4（Bill Powell），他们和朱利安·舒尔曼（Julian Shulman）一起出了一本杂志《中国评论》（China Review）。她还结识了在中国结婚的美国律师希德·沙博理5（Sid Shapiro）和中国女演员、文学评论家凤子6（Fengzi）夫妇。

直到1948年底寒春仍在上海，跟刚到中国时相比离解放区仍未近一步。她越来越不耐烦，不过她和宋庆龄还有谭宁邦一起度过了一个愉快的圣诞节。然后，就在新年前后，谭宁邦把她叫到了他在上海一幢摩天大楼中的公寓。宋庆龄随后也到了，他们一起告诉她，有一个新机会去解放区。凤子有些关系，沙博理和凤子准备借此跟地下党联系，显然，他们也同意带上寒春一起走。

寒春欣喜若狂，当着他们的面就在床上翻了一个跟斗。感激之情油然而生，因为转入地下是相当危险的，更不用说带上她这个穿着长裤和简朴的低跟鞋、没有化妆的金发外国人。她得到的指示是某日某时买一张单程机票到北平，并立即入住北京饭店。在那儿有人会跟她联系。

当时，淮海战役已经在北方打响，这是历史上最大的战役之一，双方投入兵力超过一百万。7因此，当寒春走到机票柜台购买前往北平北部的单程票时，卖票的妇女似乎很怀疑她的意图。因为预计战争很快蔓延到北平这座古城，离开北平的航班都被挤满了。但她买到了机票，收拾好行李，并跟中国福利基金会的朋友道别。寒春在机场坐长途汽车进了北平，根据指示，她直接去了北京饭店并登记入住，开始等待。

几天过去了，没有人跟她联系，寒春白天冒险进城转转。在王府井——这个城市的主要商圈，寒春突然发现一个男人的面孔不断出现又消失——她被跟踪了。她加快了步伐，并开始来回转圈。恐惧向她袭来；在北京孤身一人，如果她失踪了没人会知道。最后，在大楼周围转了足够多的圈子，直到最后，寒春认为已经甩掉他了，这才冲出门直奔北京饭店。

不久之后，躲在北京饭店的寒春听到了敲门声。打开门，她看见了凤子、沙博理和一个陌生人站在门口。陌生人说：“跟我们走。”寒春收拾好东西，跟着他们一起转入了地下。

注释

1 费米-狄拉克统计（英语：Fermi–Dirac statistics），简称费米统计或FD 统计，是统计力学中描述由大量满足泡利不相容原理的费米子组成的系统中粒子分处不同量子态的统计规律。该统计规律的命名源于恩里科·费米和保罗·狄拉克，他们分别独立地发现了该统计律。不过费米在数据定义比狄拉克稍早。——译者注，摘自百度百科

2 安娜·利泽，因嫁给中国丈夫王炳南改姓王。1907年生于德国，曾在柏林大学学习历史和语言，获哲学博士学位。王安娜有极高的语言天赋，精通俄语、法语、意大利语、英语、德语等多国语言，以及多种中国方言。1931年起积极参加反对法西斯的斗争，两次被捕入狱。1935年同留德的中国共产党员王炳南结婚。翌年，随丈夫来华到西安、上海，协助进行了争取杨虎城的工作。1937年春去延安，结识了毛泽东、朱德、周恩来等中共领导人。全面抗战爆发后，随夫到上海、香港和重庆等地，参加八路军办事处做联络及统战工作。1945年作为宋庆龄的助手去上海，继续在“保卫中国同盟”中工作。1947年与王炳南分手。1955年离华返回东德，在洪堡大学任教。1960年代中苏关系恶化，王安娜在学校受到排挤，1961年迫不得已移居西德，靠打零工艰难过活。回德后曾一再重返中国访问并探望儿子、前夫及老友们。1990年在德国病逝。王炳南曾任中华人民共和国外交部副部长。——译者注

3 路易·艾黎（Rewi Alley，1897年12月2日—1987年12月27日），新西兰有名的教育家、作家。1927年4月21日前往中国，1938年8月担任行政院咨询“工合”工作的技术顾问。1937年抗战爆发，与胡愈之等在上海发起组织工业合作社的运动，其目的是组织并建立一批制造军需、民用工业物资的合作社，以支援抗日战争。1940年，在陕西宝鸡凤县创建培黎工艺学校。——译者注，摘自百度百科

4 约翰·威廉·鲍威尔（John William Powell，1919年7月3日-2008年12月15日），1919年出生于上海，是一名记者和小企业主，因于1952年报道美日在朝鲜战争中进行细菌战而闻名。1956年，艾森豪威尔政府司法部对约翰·W·鲍威尔、他的妻子西尔维亚和朱利安·舒曼提出了煽动叛乱的指控，经审判控罪不成立。1917年威廉的父亲创办了英文China Weekly Review（中国周刊）杂志，此杂志以原创报道、中国题材报道和社论为特色。原文China Review似有误。——译者注，译自维基百科

5 Sidney Shapiro（1915年12月23日—2014年10月18日），中文名沙博理，其中文名取“博学明理”之意，中国籍犹太人，翻译家，1915年12月23日出生于美国纽约，毕业于圣约翰大学法律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全国政协委员，宋庆龄基金会理事。译英著作有《新儿女英雄传》、《水浒传》、《家》、《春蚕》等；著有《我的中国》、《马海德传》等。——译者注，摘自百度百科

6 封季壬（1912年-1996年），女，汉族，广西容县人。中共党员。笔名凤子原，封凤子，曾用笔名禾子。1936年毕业于复旦大学。著有长篇小说《无声的歌女》，散文集小说《废墟上的花朵》、《八年》等。1947年4月1日，凤子与沙博理结为伉俪。——译者注，摘自百度百科

7 淮海战役或战役是中国人民解放军打过的为数不多的常规战役之一。他们在徐州包围了国民党军队并将其歼灭，从而扭转了中国北方内战的局面。

本书原名：Silage Choppers and Snake Spirits

中文书名：踏遍青山人未老

作者：[美]周道远（Dao-Yuan Chou）

本书中文版翻译已获作者授权

翻译：此小子霸道

校对：喵主席_ChairmanMeow

二校：大钻风

编辑：三好君

请关注激流新号“纪卓阳”！

为了避免失联请加+激流网小编微信号wind_1917 

（作者：周道远。来源：正经沙龙。责任编辑：子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