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台剧(八幕)
谨以本剧表达我们对自身的一种敬意,因为我们是世界历史上唯一绵延数千年而不绝的伟大文明;
也表达对自身的一种理解,因为以往三十年、五十年、一百六十年左突右冲、九曲九折所完成的,是一个苦难民族在资本主义全球扩张中死地求生、后来居上的宿命;
还表达对自身的一种期许,因为早已将“天道”“大同”铭心刻骨、早已有仁人烈士道成肉身的中华民族志存高远,一定会以虎狼之力覆虎狼之道,沿着“美的规律”为人类另辟蹊径,为历史别开生面。
第一幕
本幕交代三十年当代史的由来。
改革开放三十年的前世是新中国三十年,新中国三十年的前世是近代百年。
1971年9·13事件、1976年毛主席逝世、粉碎四人帮为叙事的三个重点。
题记——
是抹去的泪,是挺直的腰,是甩开的步,是吹响的号
是太大的鞋,是太小的脚,是太瘦的肩,是太重的挑
是辽阔的天,是曲折的道,是激越的歌,是荒凉的调
舞台灯光区为低窄的一条,就像展开的国画横轴。
演员们纷纷登场,过场,下场。
他们有骨健身轻的,有一瘸一拐的,有高视阔步的,有伸头探脑的,有横着行的,有倒着走的,有走不动的,有停不下的,他们还互相推搡,脚下小动作不断……他们虽然四肢五官忙碌不停,却像早期的默片无声无响。
舞台转暗。
投影川行似地回顾中国的行走,由近而远:
神六神七、四代机、南极科考船、六十周年大庆女兵方阵、奥运会李宁的空中奔跑、滑雪场、翻滚过山车、高速路、豪华商场滚梯、T型台、红地毯……粉碎四人帮游行;然后是毛时代的红旗渠水、武汉长江大桥、毛泽东号列车、跨过鸭绿江、毛主席1949年走上天安门;再后是民国晚清;最后叠入纪念碑上的浮雕;浮雕旋转,打出剧名“我们走在大路上——近三四十年的社会心理史”。
远处传来箫声《我们走在大路上》,为我们的叙事罩上一层回想、感喟的轻纱。
轻纱中一个火红的年代从投影中奔涌而来:
红脸庞、红头绳、红领巾、大红花、大红喜字、红绸被面、红枣、红辣椒、红布包裹的鼓锤和鼓身、红色钢水、红旗如海;继而是红色的标语、红卫兵袖箍、红的血液、红的“忠”字、红皮语录、红像章、巴黎的红五月;红的色块、红的烟尘、红的蒸汽,最后是一团越烧越红、红得难以为继的太阳。
太阳迸碎为温都尔汗大漠上的一堆黑色飞机残骸,残骸化作乌鸦扇动翅膀,把红色的天空撕开、撕碎。
舞台上整齐的队伍、笔直的身体,被无形的力量击中。
一个人踉跄
林副——
另一人警觉地转身。
林副统帅!
其他人惶惑莫名。
林——
林秃——
林秃?
演员纷纷以各种身份、背景、语气、口吻——类似音乐的中变奏——再现9·13事件对人心的强烈震动[1]:
林副统帅——
林秃——
林副统帅?!
林秃子!!!
玻璃破碎的声音,变形,放大,拉长,反复。
演员们愕然发现屏幕上自己渐渐颠倒,扭曲,成为哈哈镜中人。
大梦初醒,清霜满地。
箫声《我们走在大路上》。
演员以不同的音色、声调以及男女老幼多寡等的各种组合做此伏彼起、层叠不穷的咏叹。
拧了拧了拧了——
反了反了反了——
倒了倒了倒了——
过了过了过了——
碎了碎了碎了——
空了空了空了——
行了行了行了——
够了够了够了——
投影开始剧烈抖动(暗示1976年大地震),彩色退为黑纱与白花、毛主席黑白像。
远处传来《葬礼进行曲》。
舞台上黑色的人影开始移动,缓缓走在向一个时代、一种体制、一样人生告别的行列里。
他们依次来到一束定点光中述说自己的身世或心事。
他们所代表的各个社会群体,大都会在后来的三四十年里不断登场。
下乡插青[2]
反白造了,乡白下了,苦白受了;梦白做了,心白跳了,血白热了――谁也别跟我白乎了:谁让我回城吃商品粮我跟谁走。
少女
在您的领导下,怎么歌都这么硬啊,舞都这么楞啊,话都这么冲啊。腿老这么绷着,胸老这么挺着,您也看烦了吧?
留城青年
老天生我一棵树,您为什么非当我一根草呢?老娘生我一副好腿脚,您为什么非不让我跑呢?我从小爱学习,都说是块做学问的好料,您为什么非给我发澡堂子给人修脚呢?
青年工人(不在队列中)
跟女朋友东单西单压一来回,接着再压筒子河。想亲热亲热,家里地儿小人多;想公园近乎近乎,工人民兵专逮这个;长那么一玩意干吗呀,还不如一生下来由医院统一剁了;瞧人罗马尼亚,《多瑙河之波》――
老干部(跛腿上)
这条腿爬过山,渡过江,安乐窝刚挨边,料子裤还没穿惯。就算它走的是资产阶级反动路线,也不至于一棍子打残啊!
一对男女(矮女对高男)
听说你原来的女友特有气质,我也就家庭出身比她强点,你俩走散了多可惜呀。
一对男女(矮男对高女)
听说你原来那位倍儿有才,就儿出身矬点儿,咱俩走一块不大般配似的。
农民(稍带唐山口音)
家喽多养了两口长白猪,偷着不敢让队里知道喽――书记管那叫啥叫孔老二——“孔丘”。就等这十五把孔丘赶集上“资产阶级”回钱来――大的娶媳妇盖房,要钱买木料买砖头。
社会青年(亦不在队中,横过舞台)
不怕有得排,就怕没得卖!茄子那队咱排四十九,芝麻酱七十六,这队不知道干嘛地先排一八十三。(对右派)这边您帮我盯着,那边我也算您一位。
右派(稍带川音)
57年多迈了一步,就退不回来喽。我就再洗心革面,心硬是黑的,娃儿再划清界限,根硬是歪的。别人走别人的,(说自己)你莫乱说乱动。(转身向后走)
女青年
我爸是我那所中学的老师,有次开会喊口号喊岔了——“万岁”喊成“打倒”了。那天我坐教室里,窗前黑影一闪,有人跳楼了。同学们都挤到窗口往下看,我呆在位子上没动,心里猜着了。这些年,我其实一直呆那位子上没动。天就塌一次、地就陷一次吧,让我也动动吧!
大妈
听说这块儿猪下水囊膪不要票,厂子一拉铃,这通赶啊!老二农村插队,大小伙子嘴壮见不着油,能不饿嘛!每月本上那二两白糖三两粉丝半斤豆油半斤鸡蛋都给他捎去,一挎包都装不满啊!就这,还“领导阶级”哪!我说,前头的,你倒是动啊!
投影应声而动:鼓槌落下,爆竹炸开,十里长街粉碎“四人帮”大游行。
凌讯的黄河在放大的钟走声、心跳声、呼吸声、脚步声中隆隆向东。
舞台转亮。各种各样的“解放”声从四面八方响起[3],此起彼伏,如海潮,如天风。
道路恢复了奔走,众人不断变化组合,或单人或双人或多人在热烈的行走中咏诵,远处一支箫低吟着《祝酒歌》。
眼睛要解放,别老红的黑的
身子要解放,别老蓝的灰的
耳朵要解放,别老尖的硬的
嘴吧要解放,别老假的空的
腰枝要解放,到春风中扭一扭
腿脚要解放,往野地里走一走
脑子要解放,顺自己想一想
心情要解放,由性子嚷一嚷
画笔要解放,天可以如绿地可以如蓝
琴弦要解放,日可以如水月可以如烟
舞姿要解放,跑可以如痴跳可以如醉
歌声要解放,生可以如奔死可以如飞
灯光一颤,表演中止,转瞬恢复;以此笔法融通心物,感慨中国改革的前世今生
利益要解放,恶的本是真的
效率要解放,善的净是蠢的
差距要解放,齐的都是死的
个人要解放,小的才是好的
以下节奏加快,情绪转急
美丽要解放,花儿开了
爱情要解放,岁数到了
眼界要解放,黄河干了
想象要解放,西风起了
理性要解放,世道变了
欲望要解放,上帝完了
天光如潮,众人此时面向观众一字排开,钟声浩荡,咏诵转为录音。
江河要解放,冰雪融了
陆地要解放,洪水退了
高楼要解放,乌云破了
大路要解放,钟声响了
激荡的钟声戛然而止,了无绪余。
众人随之凝固, 无声无息。
灯光区变成低窄的一条,箫声《我们走在大路上》远远响起,仿佛梦中故人。
演员向舞台一方走去,已是开场时的芸芸众生了。
第一幕完
附:剧中人物命运简表
注释:
[1]记得我父亲单位的一位阿姨来信说“万万想不到”。她不就精神病发作早逝,当与此有关。
[2]可以考虑为每个角色配备固定的音乐符号如一小段或一两声贴切的乐曲,相当于他(她)的身份证,在需要的时候出示,而且乐曲的情绪可以因具体情境变化并发展(包括使用的乐器)。这样说来,它又具有描写刻画的功能,而不徒“符号”了。
[3]可参考电影《地道战》中的号令“开火”的情形。本剧群诵应探讨各种声音、情绪的组合之道,以期达到某种“交响”的效果——并不是说在同一个时间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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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黄纪苏。来源:郭松民的散兵坑。责任编辑:邱铭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