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夜之名
“这些是夜晚流逝时庄严的行进曲......”
I
刚醒没多久,天就黑了。空气不温也不冷,闻得到淡淡的霉味,一如这晦暗的暮色。我用力眨了眨眼,意识像车厢一般缓缓拉回。
心很累,但身体感觉不到疲惫。原来我一步都没有走。这还是我家。
我从床上爬起来,半完结的梦境和缠在腿上的被单一起掉在地上。梦里我不停地逃跑,虽从不回头看,但我知道身后有永远的追兵。气力充足时,我迈开双腿奋力奔跑,有时我会跌倒,我就一瘸一拐地慌张地走。为了躲避我看不见的敌人,有时我从楼上一跃而下,伤了双腿,拄着双拐拼命逃脱。
我像小说里浪漫至死的诗人,面朝夕阳乘着单车疯狂地骑,只为了逃避身后不断逼近的晨昏线。梦里我不知所以然地跑啊跑,到了醒后我才明白,在我背后追赶我的不过是一座小城。我的小城。里面装着我所有的过去,我的现在,还有不断缩减的未来。
我打开卧室的门,客厅的灯光照过来,刺得眼睛生疼。角落里生锈的冰箱嗡嗡地响着,另一边的餐桌旁,父母两人默不作声地吃着晚饭。父亲抬头看到我,只对我说一声:来吃饭。
等会。
我推开门,走到屋外。路灯还未亮起,从天到地尽是些如鲠在喉的昏暗,直催人重新睡去。远处的海雾里隐隐约约是零散的高楼,电气灯光星星点点地高耸在雾里,像是神话里海峡旁女妖诱人的明灯。雾气稍淡一些的地方只见成片成片枯朽的居民楼,从建成之日起便是过时的产物。小职员们从公交车中挤下,工人们骑着摩托归家——他们都是这些楼里的常住者。我也是。
路灯亮了。楼下一个老妇人在暮秋的风里颤颤巍巍地走着。从背后的门缝里传来父亲的咳嗽声。我打了个寒颤,扭头走进了屋中。
梦里我因为坠落而跌坏双腿,躺到了医院的病床上。即使那样我还是在逃跑。我的头脑命令我的身体满负荷地运转,以求更快地恢复,仿佛那样我也是在逃脱。红细胞载着氧气分子拼命地跑,心脏的瓣膜加速开合,像节假日里的收费站一样忙碌。我能感觉我的血液混杂着养分和待排出的代谢物在血管里奔涌。我一刻也不得安歇。
天气好一点的时候,护士推着轮椅把我载到楼间的空地上。那里有树荫和阳光,寻一个少些病患的地方,我便能享受安宁。
就是在那里我遇到了姝。
她从树荫下走来。刚开始我没有注意到她,但当她看向我时,我便爱上了她——那是我们眼神交汇的时候。我清楚地记得,我爱上她,她的四周便闪出柔和的光。在梦境里,她愈不真切,便愈真切。
我记不得她长相如何,穿着又如何。梦里她的一切都被虚化,保留下一个美丽的身形。我所看到的只有三三两两静物般的人影和南风里欢悦的叶。
她一言不发。她的眼神告诉我那被遗忘的一切:我的记忆,我对所有人隐藏的秘密,还有我久违的灵气。我对她说话便感到满足。我的血液在我的身体里循环,整个世界便在我的四周旋转,轻轻巧巧地,像是个芭蕾舞女微笑着缓缓地转。她在笑,我知道这样就好。一切无关的景物融汇成几条多彩又柔和的光带。我静默地欢娱着,在我的梦境里,我的世界变成一片梦幻。
我只听得她对我说的三个字:
跟我走。
吃饭的工夫,父母又开始争吵起来,我端着饭悄悄地退到一旁。这些无谓的闹事对我而言一向是无聊的。
争吵越来越激烈,父亲突然站起,两手一扯,把母亲从椅子上摔到地上。他的脸涨得通红,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她一声不吭地站起,但又被他打倒在地,随后便从桌下传来了哭声。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我在一旁看着,只感觉他们两人离我很远,像是两只褪色的幻影。我仿佛透过发霉的墙壁,一直看到楼外弥漫的浓雾里。浑浊的海上荡着两只破旧的渔船,船夫们用炽热的灯打着孤独的信号,浓雾里灯光一闪一闪就是彼此残存的脉搏。还有那狭窄的街,街道两边杵着两面灰暗的楼,隔着穿梭而过的腥臭的海风,相对无言。
她带着哭腔,自顾自地控诉起对她的不公。他并不理会,只是激动着,弯下腰猛烈地咳着——他有尘肺。他们因着生活的贫乏而争吵,贫乏是因为他酗酒,酗酒是因为他下岗,而下岗是因着他有尘肺。可为什么我的父亲会有尘肺?我不知晓,他只是说这是老天爷给的。我不清楚。但那确实是让我们活得一天不如一天了。
他咳得更厉害了,怎么也喘不上气来。他转过身来,靠在桌子上,手肘撑在盛菜的盘子上,溅出些闪亮的油来。我的母亲站起来扶住他,他抬起头来看我,眸子旁尽是些拧成一团的血丝。
夜更深了。我用力地皱了皱眉头,转身便走进了卧室里。
II
这是真实还是虚构?
我做太多梦了。有时活着活着便感到迷惑,我就不禁问问自己:这是在梦中吗?不过这无关紧要,用不了一天,醒着的人便会睡去,眠熟的人也会醒来,我们在这两个世界里轮流地转。时间会告诉我们答案。
梦境是这世界的另一扇窗。有时透过这扇窗,我能看到自己。——不,那不是我,只是一个另外的人,偶尔有了我的形体,偶尔有了我的声音,载着我的眼睛。他是个善良的人,亦是个热情的人,他看到孩童便会笑,听闻悲剧便会哭。他的笑是真,眼泪也是真,那是个活生生的人。
所以到底什么是真实,什么是梦幻?读者,不要陷到这个问题里。这世界容不得多想:醒来就要睡去,睡去就马上醒来,我们只是车轮一样地转。
下工之后已是黄昏了。街边的小摊上,一个年轻女子在买柚子。红柚。日光越来越淡,我看不清她的脸,但我知道这是个熟识的人。我走近了些。
她先看到了我。她转过身来朝我打招呼:我看着这柚子不错,你也来点儿?
这是另外一条流水线上的女工,初中没毕业就来了这里,比我小上半轮。她进厂才一年,身上显而易见地存留着青春与活力。
我回答道:确实不错,我昨天刚买了点。对了,听说你和主管又吵架了?
她无奈地笑了一下,提起装着红柚的袋子。她微笑着说道:都住老城,顺路,边走边说吧。
街道两旁的房子尽是破败的。日光下能看到它们身上的斑斑污痕,爬山虎顺着老旧的管道蔓延,肆意地伸展着自己的叶和枝,遮挡住墙面上让人不悦的道道裂痕。到了黄昏的微光里,这些庞然大物便更像沉静的怪物,从窗口里闪出不同颜色的昏暗的光,那便是它们浑浊的眼。
空气潮湿得很,四下里尽是霉味和腥味,犹如被海水灌过一般。各种各样的人都挤在这些通风差采光差的房子里,就像渔网里拥挤着蠕动着的沙丁鱼。
风起了。她开口说道:你知道,主管不是第一回扣我工资了......
我笑了笑:这才扣多少,慢慢你就习惯了。
她看着我说道:我出来干活是挣钱的,不是给他打白工。
主管也不过是领工资的罢了。但我没有说出口。
见我没回答,她继续说道:我打算去新港了。
我停了下来,惊讶地看着她。我问道:你打算走了?......
她点了点头。
听说新港工资不比这里高多少。
看得出她的眼神里有点迟疑。可我为什么要劝她留下?没有必要,留在这里不过是活下去而已,仅此而已,再没有其他意义。她的眉目还清朗,臂间还多些气力,这么年轻,这么美好,活在这腐朽的城里该是多不适宜!离开吧......
我感觉待在这里没有未来。
那你就去吧。
这里不好。这里太差了。
没事,去吧。去吧。
她看了看我,轻轻地对我说了声:谢谢。
没必要谢我,我不过是……从远处突然传来轰隆的一声,一瞬间街上的行人都停下了步伐,彼此诧异地交换着眼神。我听得见自己的心跳。不一会,从街那边的屋顶上,隐隐约约看得到一团灰尘缓缓飘起,一直到那暮蓝的天空里。
行人们重又动了起来。我沉默着。她摇了摇头,对我说道:我到家了,再见。谢谢你。
我笑了笑,只是继续往家走去。
梦里,姝带我逃离了这里。我坐着我的轮椅,她推着我,我们形影不离。
我们坐着火车到了另一座城市,这里看不到海,四面只有连绵不断的山,风吹过时带着阳光下的麦子和泥土的气息。这里的房屋很新,窗户很大,街道整整齐齐。路上的行人总是真诚,总是热情,眉目间总有笑意。他们说着我的母语,可我却感觉我是到了异域。
姝带着我漫步街头。我看到宽敞的街道,飞腾的立交桥,还有两旁通天一般的玻璃幕墙。整座城市在健康地生长,闭上眼,我能听到它的鼻息。
姝带我去城市公园。这里不只有老年人,还有孩童,有学生,有休闲的成人。人们晒着太阳,三三两两地闲聊着。广场上有乐手在演奏,人们拥抱知识,也拥抱艺术。
我的腿脚一天一天地好起来。有一天,在河边,姝低下头来问我:接下来去哪里?
我说,我哪里都不去。
回到家。父亲在弯腰穿鞋,准备出门。我问他:不吃晚饭吗,你去哪里?
刚才那声你听到没有?
听到了。
矿区的房子塌了。
我沉默着。他直起身来看我,满身酒气,嘴唇旁的胡须一抖一抖。我很少见他这副样子,明明喝了酒,却比平日里更要清醒。痛苦、屈辱、贫穷......所有这些都慢慢沉积成一个坚硬的壳,环绕着他那年过半百的心。他没法交流,没法感知,但他迫切地需要它们,所以他酗酒,因为酒精能滋润他干涸的心。有时,从那壳的外面会响起一声惊雷,新鲜的空气透进去,让他的内心暂时得以复苏。这时的他便是最真诚,最多情,最敏锐的他,我患了尘肺的父亲。
早点回来。
他似乎没有听到我的话,只是自顾自地说道:都是老朋友......然后转身便带上了门。
我打开灯,母亲从厨房走出来,唤我道:快吃晚饭吧。
我说,等会。
让我休息片刻。
III
我把我的梦境毫无保留地说出,因为它们不过是虚幻,就像一则引人发笑的中世纪喜剧。当骑士与那贵妇别离的时候,他不得不说出一大段冗长的话来,直叫人昏昏欲睡。这故事多么虚幻!多么遥远!多么滑稽......唔,你在听时,不要发笑就好。
我喜欢梦境,因为我热爱现实。我活在梦里,是因为我从生到死都将在城里。
等你读完,我们就将各自漫步在自己的城里。
这是一家商场。
姝带我进来吃午饭。二楼。我说吃咖喱,她说吃面,我依她。我们挑位置坐下。我说靠窗,她说靠墙,我吐舌头,说这次轮到她依我,她说今天她说了算,我依她。我笑了笑。就依她。
面汤刚倒,凉菜还没上,那边的一个保安就晕倒了。我们过去看他。姝说那是脑溢血。旁边的大叔说是脑溢血的话就没救了。我看不清那保安的脸,但我知道他很痛苦,我很着急,按他的年龄应该和我父亲是同一辈,所以在这城里我便把他当我的父亲来一样看待。他自己的鲜血正在要他的命。他快死了。
我面前走过一个穿黑衣的男子。我抬头仔细看他,发现他长得与我一样。那是另外一个我。一个在现实中真实、在梦境中不真实的我。他的心是过劳的,眸子是冷的,一开口便是谎言,举手投足尽是不屑。他让人感到不快。这是个恼人的使者,他不应该在这里。他开口了。
你帮不上忙。
我瞪着他。我的眸子里写着:滚蛋。
他一定会死。
不。姝开口了。我看向她。我这时看清了她。她的眼里似是燃着炬火,双颊是原野里小麦的颜色。她的头昂着,黑发披在肩上,臂膀坚实。团结而独立,美丽而健康。姝是我的现代的梦中女神。
她说,我能救他。
姝看向我。她的手一挥,周围的一切便都模糊起来。所有那些焦急的围观者,那些商铺,四面的墙壁,商场旁装饰的鲜花,它们逐渐虚化,如沙砾一般流动起来。它们幻化成盘旋着的五彩的光,映在我的眼里,她的脸上。她笑着。它们泯灭了差别,交融成一首乐曲。——这广袤夜色流逝时庄严的行进曲。
姝把手放在那垂死者的胸口上。那人的身上渐渐有了生气。不止如此,不止是健康的气息,那更是青春的活力:她涤净一切痛苦的年岁留下的痕迹,然后许给他一颗欢娱的心。我低头看去,发现那正是我的父亲。他直起身来向姝道谢。他朝我咧嘴笑。他的眼神不再迷离。他的身躯重又坚实。他的肺温暖而又红润。我看向他。我在梦里流下泪来。姝朝我笑了笑。这是一次伟大的重生。
岁末了。那女工还是决定留下。
她说她现在太年轻了,过几年成年以后再出去。成年之后?到那时她怕是一心想着结婚了吧。这座老城欢迎每一对新人,正如将死的病兽欢迎每一滴新鲜的血。我能想得到,二十年后,若是我们再相见,她会说这一切都是宿命。我问她宿命是什么?三十好几的她告诉我,那是一个有点神秘又有点滑稽荒诞的程序,她会把它描述得绘声绘色,犹如讲一个市井里的故事。多么有趣!
宿命充满戏剧性。腊月将尽的时候,我做工的厂房失火了。那天我下中班回家,刚躺到床上准备做梦,刺鼻的烟味就从漏风的窗里飘进来。我支起身来看,半边夜空都被染红,活像末日的炼狱。正当我诧异的时候,父亲推门进来了。
你在这儿。
我在这儿。着火了?
着火了。你的厂。
我沉默了一下,接着便笑了起来:我终于是幸运的,躲过一场致命的灾祸。那天晚上我和父亲两人很晚才睡,倚在走廊的扶手上,边喝酒边聊天。天空满是阴云,映着这城里纵情的火光。起火的厂房像是个硕大的锅炉,把整座城煮得沸腾。我记得到处都是警笛声和呼喊声,万家灯火彻夜未息,等待着黎明。父亲喝着酒,对我讲他的青春故事,讲他的贫穷,受过的屈辱,还有他珍贵的爱情。他说矿工是蝼蚁一般钻山的活计。我笑了笑。我心里想:是,我们都是蝼蚁。
烟太浓了,他又喘不过气来。我去扶他。他满脸通红,喘着气大声咒骂。骂我,骂我的母亲,骂这火柴头一般易燃的该死的厂房,骂老天骂佛祖骂上帝。年复一年,他的身体逐渐沉重,灵魂也不再轻灵,他就不免沾上些连自己都厌恶的戾气。他的肺痛,心亦痛。有时,我真的会忘掉他已经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
夜深了。我躺在床上,突然就流下泪来。
我想起那个女工今晚正好值夜班。
我说话,你听啊——你害怕吗?后悔吗?
想逃离。可来不及......
IV
那厂房被烧得焦黑。很长一段时间里,警戒线后永远有等待的人,他们表情僵硬,带着泪眼与哭腔。在惨剧的废墟旁,无数个破碎的家庭互相支撑,残缺让他们成为完整。
我失业了。不过这没什么大不了,这座老城总需要着我的血液。找工作前,我想先在家里待上一段时间。或是几天,或是几周。没什么值得着急的。
我时常独自漫步在城里。我从出生起就住在这座老城里,每一条街道上都留着记忆的痕迹。即使空无一人,我也觉得拥挤。有时我也想离去,去新港,不过我又想着,其实那里也是一样,不过披了层粉红的外衣。我选择留在这里。
在梦里,我和姝最终还是分离了。临走前,她说我们还会再相遇。我没有回答,只是朝她笑笑——
因为那不过是梦境。我看到的不过是百年之后的事情。
等我们分离后,我还将漫步在自己的城里。
2020.11.24
后记
从美梦中醒来总是带点苦涩的。
有时醒来我们能看到晨曦,于是我们便无奈地摇摇头,起身开始新的一天。
但也有时,我们醒来后不过还是午夜,也许有月光,也许没有,那时我们便得独自一人躺在床上,把那美梦细细回味一遍了。
梦境总能提供灵感,但不止如此,因为梦境不只是虚幻。
梦境是现在对未来的呼唤。
一百多年前,有人给这呼唤签署了合法的条令,于是它便是确切存在着的。那爱与真实的女儿站在窗外,调皮而又迫切地探进头来看。我一看到她就流泪了。
今年的11月28日是恩格斯诞辰200周年纪念日。更亲切地来说,他两百岁了。记住,那已死的,既然仍活在现在,就定将活到未来。
风继续吹,我们也继续生活着,活向未来,更活在现在。我们在自己的城里哭过,也将在那城里继续爱着。
醒来又睡去,睡去又醒来。旋风一般,生命那舞女轻轻巧巧地转啊转......
2020.11.30
为了避免失联请加+激流网小编微信号wind_1917
(作者:步长春。本文为激流网首发,如有转载,请注明出处。责任编辑:郭琦)